他们进门的时候,王云鹤就已经看到了,见陈丞相押人上来,便说:“相公,堂内说话。请!”
他虽已换了便服,回到大堂却没有再把衣服换回来,先请陈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时又不敢坐了,陈萌更是垂手立着。张仙姑就挨着女儿站着,无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袖口。她直觉得这事儿很严重!一个周游就能那样,一个冯夫人就能打他们,丞相……
不敢想。
陈丞相扫了一眼堂上的几把椅子,很和蔼地说:“我也是为案子来,但主审官不是我,还是依着京兆府的规矩来吧。”
陈萌还是不敢坐,金良夫妇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着,陈丞相看了一眼祝缨,对她点点头,说:“你就是祝缨?”
祝缨上前了半步,叉手说:“是。”
陈丞相说:“早就听说过你,不想如今才见到,要是早些见着了,你该唤我一声‘姨父’,如今却没有这个缘份了。”
祝缨道:“人与人的相遇靠缘份,相处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缘份,今天是今天的缘份。”
陈丞相笑了,这是一个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来也令人觉得春风拂面,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他们眼拙了。”
陈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亲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亲竟知道的这么清楚么?
王云鹤是刚才已经询问过祝家的情况,见状也不惊讶,等他们寒暄完,先问陈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陈丞相道:“让他们说清吧。”
陈府一个穿着长袍的长须男子站了出来,这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们府里查失窃,顺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缨仔细听他的话,这人说的是,相府里的东西都存放在库房里,寻常也不去动它,什么对牌之类也只有在用的时候拿出来核对,平常也由各人收着。因为相府家大业大,谁也不能将所有的东西都时刻盯着,因此有的东西丢了好几年可能都没发现,有些不重要的东西,甚至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过。
祝缨点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张仙姑一根都没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于妙妙有几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锁。到了郑熹这样的人,除了几件用顺手的,其他贵重的东西都是随手一扔。
管家又说:“将出正月,府里清点库房,发现少了几样东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这个贼!”
两个仆人将那捆着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脚也跌跛了。拿来一审,才知道他干了什么!自己说!”
那人低着头,说:“我那天,看库里几件没人动的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反□□里的东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来,见到有人送来一大车的东西,打听了一下,说是给大公子的……”
陈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缨又把他带来的礼物原样还给了相府。这箱东西其实是沈瑛提供的,祝缨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是陈萌带来的,就让金良还给了相府,相府里的人就知道陈萌干了什么事了。
这人说:“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就问了押车的是哪家。顺着他们说的地址过去,本来想发一注小财的,不想没找到。一时气愤,就放了把火。实在只是为财!”
陈丞相道:“人,我都带来了,你如何判罚,我绝无他言。犬子,我可要带走啦。”
他说谎!祝缨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财物的?!正常人家,财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带着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过,祝缨又往那人跛子的脚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确实是这个人!我认得没错,那行脚印也确实不是陈萌的,周围也没有陈萌的脚印。
王云鹤道:“相公说的,下官都明白了。只是他们苦主那里还有些别的证据,须得核对了,这样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岂不更好?”
陈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这个是贼,我儿也未必就不是贼了,是不是?”
王云鹤道:“不敢。也是为大公子好,免得后续有人再说三道四。也是为相公脱一个教子不严的弹劾。”
陈丞相苦笑道:“说到教子不严的弹劾,我竟无话可说了。先前已经挨过一遭啦。也好,不过我也想看看。”
…………
他们纷纷起身,祝缨对着王云鹤频使眼色。
王云鹤终于看到了她,对她招招手,说:“小儿郎,你过来,为我引个路。”
祝缨急急走过去,听王云鹤说:“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殴打的?”
“是。”
王云鹤不多话了,陈丞相也听在了耳中,苦笑道:“她们妇道人家办事,向来不可靠!”
王云鹤道:“确实。这么一来,就算是有‘怨仇’了,他们寄住在哪里,哪里就有贼人放火,街头议议,凭这一条就该将这位夫人、沈瑛,还有令郎安个‘挟私报复’啦。以后这孩子但凡有事,就会叫人翻出来。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陈丞相叹道:“是啊——你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过来,我看看。”
祝缨依言过去,陈丞相又问了她读了哪些书,现在干什么,祝缨也都说了。又问她老师是谁,祝缨说没有老师,都是偷听自学。
陈丞相与王云鹤都是一番叹息,陈丞相跺了两下脚,说:“沈瑛真是瞎子废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叹息了一阵,才对王云鹤说:“咱们走吧。”
他们各自上马,祝缨跑到王云鹤的马边说:“您别跟他犟,他肯定心里有数了。不是陈萌,陈萌的脚印我认得!不但我寻出来的脚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脚印就没有他的!有那个仆人的。即便还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陈萌,而是别人。我不是因为他说我几句好话就为他说的话……”
她说得很急促,王云鹤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当然知道。”
他是刚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对陈丞相说什么“挟私报复”?
祝缨道:“您得讲证据,我能给您的就只有那点儿证据。扯不到别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云鹤翻身上马,亲自到了金宅后门。金良开了门,祝缨给他指出自己的发现。王云鹤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亲自登上梯子,将墙头上的手印也看了。陈丞相则很有兴致地背着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没有爬梯子,而是问祝缨:“这些都是你发现的?”
祝缨道:“是。”
陈丞相又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不该把心思只放在差役书吏的事情,该读些正经书。”
王云鹤在梯子上,说:“我也这样说。”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对陈萌道:“你过来走两步。”对比了鞋印并不是陈萌的,也干脆利落地把陈萌给放了。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将犬子带回管教了。这人犯,也就交给你啦。”又对金良说:“这屋子又着了火,又遭了贼,既有损坏,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与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与你换,不比这个小,还比这个新,地方也比这个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进的房子与金宅调换,新的,京城的很多这样的宅子规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这个要好一些。同样的房子,在更靠北一点的坊里,离郑侯府也更近一些,论价钱,能比现在这个贵上百贯。还说,等他们搬完家,再赠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饰暖宅。
陈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风,金良有点绷不住了,忙说:“贼人也抓住了,不过一间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陈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缨,祝大和张仙姑心里激动,暗道:难道也要给我们房儿?我们那赁的房子虽不如金家,可是正经带院子的三间正房带厢房呢,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缨道:“我有房子的。搁那儿好好的,过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说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个金饼砸了,也有点晕,她本就不讨厌祝缨,此时也说:“是呀,一道住,总不能再出事儿了吧?你赁房子也要钱呐!”
祝缨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儿都不会有事了。”陈丞相说。
祝缨一怔,而后露出个笑来:“哎。”
陈丞相看着祝大两口子一脸失望,心中一丝轻笑,道:“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过,”他对王云鹤道,“我看这个后生十分喜欢,来呀。”
管家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锭出来。祝缨不太了解金子,因为见得少,金大娘子在心里算了一下,低声告诉她:“一个得有五、六十贯了,这些得一百贯。”
祝缨道:“不用的!我只要几十天安心看书,就能自己养家了!”
“收下,”陈丞相语带玩笑地说,“用心读书,学得好,就是你的,学不好,要还的。”
祝缨望向他的眼睛,陈丞相的眼珠子看着清澈。凉浸浸的,她想。
王云鹤道:“收下吧,是前辈们对你的期望。”
祝缨对陈丞相郑重拜了一拜,说:“好,我留下了,不会给您收回去的机会。”
陈丞相终于大声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结案、同金良办交涉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声说:“都说陈相公是个厚道人,还真是。”
祝缨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陈丞相肯做人时,全然是一股“郑熹味儿”,周到,和气,大方。
王云鹤道:“回衙结案吧。”
祝缨松了一口气。王云鹤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读书!”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先审这个犯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到陈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着夫人嫁到了陈家。”
王云鹤便结了案,偷盗、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齐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辞,王云鹤道:“你们先回罢,少年留一下。”
祝缨不明就里,仍是很信任王云鹤道:“是。”
王云鹤将她带到自己书房,指着自己的一排书架,问道:“看看我这里,不想读吗?”
祝缨道:“我已选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云鹤叹了口气,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祝缨的来历处境,一个穷要到做赘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弃得没了婚约,又有一对不甚可靠的父母,家无恒产,人却机灵。跟着郑熹进的京,住在金良家,郑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书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书转身送到祝缨手上,说:“拿着,考完了试,把这个读完。”
祝缨低头一看,却是一套《春秋》,王云鹤道:“春秋三传,当读左传。”
“是。”
王云鹤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叫人多包一些纸墨,都打成一个包袱,让祝缨拿着回去了。
这天,祝缨还是在金家住下,祝家与金家都受了惊吓,也得了好处,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满。金大娘子又很后悔,之前自己怎么就不想继续收留祝缨了呢?一力挽留。
祝缨道:“我那房子赁都赁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么追回来,要么转赁给别人。你要考试了,得安心读书。”
祝缨道:“你还要搬家呢,那边儿房子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这两天就得动身呢,咱们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劝道:“我们搬家,你只管在这里读书。那边儿收拾好了,你就带着你自己的人和一本书过去。一切不用你动手。都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这份功德做圆满了。”
祝缨道:“大嫂,你功德已经圆满啦。我再不能拖累你们了。”
两下十分推让,场面很是和谐。一个不愿意给对方惹麻烦,一个是尽力想为对方提供便利。
最后,金良烦了,说:“争什么?都听我的!三郎,你说帮急不帮穷,你现在也不穷,可你读书得省心,这也算是个‘急’,大哥大嫂又伤着,谁照顾?就这样!”
这才拍板定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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