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劝道:“你听他的吧,不是跟你亲,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呢!就算不爱听,先记住了他说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牢头喜欢这句话,说:“对!有没有用,你先记下了也不费你什么力气。”
因为同这两个人聊得投机,祝缨又拿出个“算命”的本事,算出来牢头无母无妻无女还没有姐妹,牢头大惊:“你有这个本事?”
祝缨道:“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牢头这俸禄虽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袜、头巾、帽子,也不能说是很次的货,他就能开线不缝、破了不补。言谈间从来没提到任何一个女性亲属。看他的年纪也不轻,总不至于有一个还不能拿针线的闺女。再跟年轻狱卒套两句话,结论也就出来了。
无论牢头怎么问,祝缨都不肯再说,再问,就说:“谁能看透天机呢?看得透我还在这里吗?不过您嘛,最近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正说中了牢头所想:少尹事儿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缨也好了一点。
祝缨也就趁机提出来,不让你们放我出去,给我从单间里挪出去也说不行,那能不能让我透透气?比如发饭的时候给分个碗,出去担点水之类的?
牢头道:“怎么?居然想干活了?”
祝缨道:“骨头都要生锈了。”
牢头道:“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分水、分饭吧。”
就这样,对面受优待是凭钱,祝缨能出门活动,靠的是一张嘴。
………………
牢房里白天两餐饭,中间会再发一次水,平时都由担饭、担水的人分发,牢头现在又把祝缨点去专职管分发。
她被关了单间,然后又能出来,还能与牢头、狱卒们聊得很好。但凡有点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也都不去惹她。
祝缨也不在乎这些,能从单间里出来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狱的可能性之后,她还是决定暂时留在牢里。因为与牢头聊天,她才知道这处大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大狱是在京城内的!不提它就挨着京兆府,也不说它的墙的厚度、高度,就说翻出墙之后,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么时候来个什么人。
难度大,也不能说完全办不到。
最终制约祝缨的问题是:越狱出去了怎么办?
虽然本就不该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过了。如果没有庇佑者,说不定周游或者什么别的纨绔想起来,她就得连着爹娘一块儿倒霉了。
祝缨打定了主意——先在狱里呆着等郑熹回来,如果郑熹过几天还没回来又或者有了别的事儿,她就设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个正直的官员的话,将她放出来应该不成问题。不放,她就继续呆着等郑熹。等她出去了,就带着爹娘去金良那里住几天,等到郑熹回来也就好了。如果关得时间实在太长,长到留的钱不够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狱,带着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缨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干活又与之前这些人不一样,分饭前,她先拿长柄勺子将杂菜豆子粥搅匀再一勺一勺发下去平均地发下去。发完一遍还有剩,就再发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过以前的囚室的时候,给老马和老穆多分一点。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窝在角落里,也没有再特意去踩两脚。
第一顿饭分完,她就对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点数。
到第二顿饭的时候,她就能差不多给每个人分几乎一样数量的粥饭了。分水也是这般,几乎能让所有人都分到一样份量的水。
单凭这一手,第三天她派饭的时候就没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抢,扑到木栅边早晚都分一样的量,秩序好了许多,也不因为分饭吵闹了。她也不惯着那些分饭时故意躺铺上让她等的人,说一声“吃饭了”,不过来的就当那人不饿,这一顿就别想从她手里拿到一片菜叶。
分饭、分水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干这个活的人可以先吃一点,不过分完水和饭之后要去洗桶、洗碗。他们洗碗洗桶也很随意,打点水上来,随便涮涮就得了。干这个的时候是要有狱卒看着的。
年轻的狱卒对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
祝缨道:“都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行的?”
惹得狱卒一阵笑,等分完了饭,没把祝缨重新关回牢里,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个饼,半碟咸菜吃。入狱半个月,祝缨就与狱卒成了“朋友”。
牢头看完祝缨分饭,就不再阻止狱卒与祝缨经常一处说话了,有一天甚至分了个鸡蛋给祝缨吃。然后对年轻的狱卒说:“有空时,多与他说说话,那小子比你机灵呢。”
年轻的狱卒听了就不乐意了:“他哪儿比我机灵了?”
牢头道:“好吧,你跟他多说说话,等他出去了,你们还能做朋友。”
“啊?”
牢头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与咱们‘差不多’的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不像他对门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们连人家的大门也进不去,也不像老马那些人,那是混□□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缨的来历他自觉是知道的,是能与小公子等有一点联系,或许是家仆又或许是什么能解接触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处的层级相仿,结个善缘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牢头心里还神神叨叨的,觉得祝缨有点神异,相着点儿总没坏处。所以,即便祝缨没给他什么钱,他也没有就给祝缨脸子看。甚至觉得祝缨这样会来事的人,以后混得不会差,这等“识于微末”的“贫贱之交”最值得相处。
祝缨在牢头的默许之下,在大牢里四处乱蹿。因为分饭公平,犯人们也渐渐同她正常说话。祝缨记下了牢中众人的情况,他们有两个像老马这样为一点不大不小的事进来的,应该是为了躲街面上的纷争。大多数是像老胡等人那样真的犯了案的,还有些是现抓的打架斗殴打死人的之类。
牢里不时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发配、有的是流放,还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矿场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苦役。又不时有新的犯人被抓了进来,这段日子以来,两类人抓得多。
一是□□火拼,二是与豪门欺压百姓有关。
这个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干实事的人。
牢里总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还会叫冤枉呢!他们自己说的话倒也算不得准。不过祝缨闲来无事,也把这些“冤枉”都问了一遍。有说自己不是贼,并没有同伙去偷盗什么王府的财物。还有说自己也没有骗奸父妾,是那个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说肯定是邻居诬告了自己。
等等。
祝缨也不敢让狱卒去联系自己的父母,她还记得那句“不许你传递消息出去”,心道,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郑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临近过年的时候,祝缨见对门那位居然回家了,问狱卒:“他的官司结了?”
狱卒低声说:“没结,不过他使了钱,回家过年,出了正月再回来。”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头顶着。”
祝缨更加惊讶了:“少尹居然答应了?”
狱卒恹恹地道:“少尹啊,他被参了。”
祝缨吓了一跳:“怎么了?”
狱卒道:“还能怎么?查到太后娘家侵占民田,非让国舅吐出来。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
然后少尹就被停职反醒了。
所以祝缨对门那个就出钱疏通了关系,现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缨,因为下令的是别人,她也不是犯案进来的,还得在这儿关着。
祝缨试探着说:“快过年了,我在牢里身无长物,这个年可怎么过?总要叫家里送些钱过来才好过年吧?”
狱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来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传递消息!”
祝缨道:“好。”央了狱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张仙姑来见自己,如果家里没有,就请他去客栈留讯。
狱卒也答应了。
等到狱卒轮番休假的时候,先按地址去祝缨家,没想到家里没人。只好去了客栈,祝大正在客栈里等着。狱卒留讯的时候他听到了,跳起来说:“我就是祝大,有什么消息?”
狱卒问他:“你大儿子叫什么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狱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带些衣服、吃的,带几串钱,跟我去见你儿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张仙姑以为祝缨几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几天,连片影子也没见着。他们以为郑熹会很快回来,到时候在客栈里等着甘泽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缨了,不想郑熹现在也还没回来!
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京城又毫无门路,只好流轮在客栈里等着,另一个人去各个衙门边儿上乱蹿。连打听消息都不知道从哪里打听起。先说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门上还算亲切,说,那天晚上他们没有抓人回来。
两人有点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难道什么贵人给抓私牢里去了?!可他们连周游住哪儿都不知道,只能满京城地打听。好歹算打听到了周游的住处,没敢直接闯进去,就在门外周围问,也说,并不曾带人回来。
两人没了计较,眼见得一天天过去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街上行人个个喜气洋洋,周围邻居家家张灯结彩,张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终于!
听了消息,两口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回家收拾了一个包袱。狱卒让他们到自己的值房里,再唤来了祝缨,至此,一家三口总算是见上面了。
祝缨看张仙姑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人黄瘦了许多,祝大的腰更弯了。两人的衣服都有些脏破了,想是这些日子以来没空打理。张仙姑两口子看女儿,头发也毛了脏了、身上囚服发污,囚服里面的衣服也又脏又皱。人更是瘦了一圈儿。
张仙姑抱着女儿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泪,狱卒道:“小点声!”
张仙姑赶紧擦了泪,看女儿这一身狼狈的样儿,在她跟前的时候,她都把女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倒好,这一身的味道……她说:“快,换上……”
祝缨道:“不急的!听我说。几件事儿,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当时想着我带你们去认门的,没想到出了这件事儿。你们记下地址,等会儿找金大娘子去。也别逼她一个女人家就能帮我出去了,能传个信儿就行。”
“好。”
“第二,你们自己也当心,别凑到周游什么眼前儿,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见不对,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没别的事儿就别往他们家去。”
“记着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知道我在这里了,就别太担心了,养好自家身体。”
“哎。”
“得了我的信儿再来见,旁的时候别来,叫人看见了,都吃瓜落。”
“哎。”
“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乱,别乱跑,别看热闹。回家插好门。”
“哎。”
张仙姑带来的衣服祝缨没要,拿了几贯钱和几块碎银子,又叮嘱:“没我的信儿,别把钱给人。”
张仙姑也答应了。
祝缨从张仙姑那儿除了钱和一包吃的,没接别的东西,就让张仙姑他们回家了。张仙姑一步三回头,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个金大娘子,好传个信儿吧。”
两口子赶紧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脸、梳了头,又去金大娘子门上。金良跟着郑熹出门,金大娘子也没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里张罗着过年。听门上说是祝缨的父母,她还乐呵呵地:“哎哟,他爹捎信来还说到三郎的呢!快,叫他们把猪蹄子炖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见到祝大一脸的懊丧和张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样时就维持不住了:“这……您二位是?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问道:“是金大娘子么?”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么?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两下对上了,张仙姑一张哭,一边没耽误诉说,怎么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说要带他们来见金大娘子:“饭桌上正说着这话呢,就来了鬼了!他们说,是得罪了什么贵人,要拿我们老三。我打听了这许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来,关在了京兆府狱里,就是那个姓周的将军,一时看我们老三气不顺,叫人关她呀……我们招谁惹谁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们这儿可是个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时候,新婚夫妇没话说就讲周游的笑话。金大娘子对这个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么法子……呃,老三说,别给您添麻烦,您能给郑大人传个信儿么?咱们是奔着郑大人来的,到了京城他又办差去了,咱们就无依无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这就去托人捎信给我们那口子。你们再等一下,我给你们收拾点儿东西,给三郎打点也得要钱要物的。”
张仙姑忙说:“家里还有点钱。”
金大娘子道:“你们不知道,那群鬼,见钱眼开的!有钱跟没钱不一样!你们在京城也没个亲戚,我想办法打听一下牢里的事儿,问问哪个人识得牢头,比你们打听强。”
张仙姑与祝大一口气松了半口,差点瘫倒在椅子里,千恩万谢地回了家。
那一边,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问了些熟人,问到了些内情。虽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却是周游的朋友干的,那也差不多了,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也是没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郑侯府里送信的渠道,将消息带给了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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