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咏走进京城的时候,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上一次来京城,他是随同白鼎进京述职,那时候的他还年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总想着凭着自己的谋略和白鼎的武力,定能为南楚开疆拓土,成就一世功业。然而,不过短短十几年,物是人非。
“裴先生,请。”押送他上京的士兵倒是没有丝毫为难他,反而一路上都挺照顾他这个文人,想必是得了吩咐的。
“有劳。”裴咏道了谢,随即整理了一下衣冠,坚定地走进了摄政王府。
“裴先生,王妃在书房恭候大驾。”执剑笑眯眯地迎上来。
“这是?”裴咏有些疑惑地看着王府中忙忙碌碌的下人们。
“这不是正在准备行装吗?若不是为了等先生,两天前王爷和王妃就要启程了。”执剑笑道。
裴咏沉默着,一路走一路打量着带路的执剑。
以仆观主,也能看得出来,那位交手了好几次却素未谋面的摄政王妃,无名阁主秦紫曦的不凡。
“先生请进。”执剑打开了书房的门,站在一边,显然没有进去的打算。
“多谢。”裴咏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跨过门槛。
“来了?坐。”书案后的秦绾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裴咏迟疑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下。
荆蓝送了茶水上来,又静静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这是南楚北境的损失情况。”秦绾就像是没把他当外人似的,直接丢了本册子过去。
裴咏看了一眼,没有去接。不过,上京的路上他就已经听说了西秦军在北境做的好事,就算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上面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先生不看?”秦绾一挑眉。
“若是看了,下一步王妃是不是就打算直接把事务丢过来了?”裴咏苦笑。
“这个真没有。”秦绾正色道。
“不瞒王妃,在下并不想再为官家效力,若是王妃不想将在下投入大牢,在下想……许久没有回过师门了,正好回去看看。”裴咏摊了摊手。
“本妃以为,智宗出来的人,只论成王败寇。”秦绾道。
便如虞清秋,李钰事败,他就接受结果,或许有遗憾,但对李钰本人他并不会有特别深的自责和愧疚,因为他确实尽力了。
“或许是因为,在下年少时就离开师门,这些年来,早就忘记了自己也是出身圣山吧。”裴咏沉默了一下,苦涩地一笑。
秦绾瞥了他一眼,懒得去问当年的智宗发生过什么事,反正有天机那个小心眼的家伙在,就算排挤倾轧什么的也不出奇。
“敢问王妃,可有白元帅的下落?”裴咏问道。
“没有。”秦绾很坦然地一摊手,“崇州城外一战,白鼎率领亲卫残部遁走,一直下落不明……本妃相信以白帅的威望,崇州附近的百姓都愿意为他遮掩踪迹,但是连皇帝都投降了,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本妃和王爷都没想砍了他。”
“也许……是不知道。”裴咏想了想道。
“除非是遁入了深山,否则这么大的事,就算再偏僻的小城也要传遍了。”秦绾叹息。
当日一战,冷卓然重伤,可白鼎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当时没有很重,可冷卓然有苏青崖精心医治,白鼎有什么?一路逃亡,缺医少药,若是真的遁入深山,就算没有追兵,光是恶劣的生存条件就够弄死一个伤患了。
裴咏眼中闪过一丝悲伤。
“先生和白帅感情倒是好,只可惜了。”秦绾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即便明知她是故意的,裴咏下意识的好还是问了一句。
“可惜,若是白帅是帝王,倒是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然而,白帅只是元帅,是南楚上官氏的将军。”秦绾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裴咏浑身一震。
不等他开口,秦绾又继续问道:“先生,若是陛……不,安乐王下一道命令让白帅归降,先生以为,白帅会奉令吗?”
“……”裴咏垂下了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会。”
因为白鼎一生,忠君爱国,如果是他的君王有令,也许他不会愿意再为东华领军,但他会投降,不管之后是会被砍头还是顺利解甲归田。
“那么……”秦绾一扬眉,语气更加尖锐,“如果是白帅处在当年卓然的位置,面对陛下的诛杀令,先生以为,白帅会奉诏,引颈就戮吗?”
“……”这一次,裴咏沉默的时间更久,等到桌上的茶都凉透了,他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会。”
这是白鼎和卓然的不同。相比起来,兵宗的宗主卓然投效南楚只是想为自己一身所学寻找一个施展的舞台,而当时南楚符合他的要求,可他并不是非南楚不可。而白鼎是土生土长的南楚人,他有对君王的愚忠和敬畏,更有对这个国家的无限热情,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百死不悔。这同样也是虞清秋和裴咏的区别。虞清秋为李钰效力仅仅是因为他合适,而裴咏,他对白鼎、对南楚有深刻的感情。
说到底,是因为圣山的超然地位导致很多圣山的核心弟子并没有所谓的家国观念,他们缺乏一种对自己效力的国家的归属感。说是君臣,其实更像是合作者——你符合我的需求,我为你效力,若有一日你不符合了,那便抽身离去毫无留恋。正因为在其位谋其职从未懈怠,所以离开时也同样问心无愧。
原本秦绾也没发现这个问题,而今日和裴咏的一席谈话却让她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光有才能是不够的,君王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而君王犯错的时候才更需要那些能将其拉回正途的臣子,可圣山中人明哲保身的态度,只会冷眼旁观。中下层的官员若能尽心尽责做好自己的差事,也算可以,但再往上呢?光是做好自己的差事,独善其身是不够的。
而造成这一切的,骨子里的原因却是圣山的超然。本身无家国,又岂会有家国的归属感,在圣山长大的人,大多数怕是对“家国”这个词的意义都是模糊的。当真是成也圣山,败也圣山。
裴咏也没想到短短一瞬间会让秦绾想到了这么遥远的事,见她沉思,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凉了的茶虽然有些苦涩,但在这个盛夏的季节里,却更加润喉解渴。
“好吧,其实是有一件事,本妃需要一个像是先生那样的人去做,就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秦绾回过神来,不动声色间,将忧虑压在了心底。
“说来听听。”裴咏不置可否,没说答应,也没拒绝。他明白,既然秦绾这么说,那肯定不是要他投效东华的意思,所以他也有点好奇,有什么事需要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去做?
“夏泽苍给我们整了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先生说,本妃要不要回敬他一下?”秦绾问道。
“王妃莫不是想在西秦境内依样画葫芦?”裴咏脸色一变。
“百姓何辜。”秦绾楞了一下,随即失笑,“本妃虽然是个小女子,但也不至于睚眦必报,用无辜百姓来当筹码。”
“是在下失言了。”裴咏立即道。
“先生以为,夏泽苍此举意义何在。”秦绾笑着问道。
“总之不会是单纯泄愤。”裴咏迟疑了一下,看着她毫无异样的笑颜,终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答道,“西秦,怕是意在西域,应该是受了北燕挥兵草原的启发——王妃好手段。”
“怎么说。”秦绾眨了下眼睛,一脸的无辜。
“虞清秋。”裴咏直接道。
秦绾笑而不语。
“不过,王妃就不怕三国鼎立之势太过牢固?”裴咏说着,顿了顿,又自嘲道,“也对,既然虞清秋是王妃的人,北燕……自然算不上威胁。”
“看来裴先生也不看好冉秋心。”秦绾道。
“若是她能早生十年,倒是有一争之力。”裴咏叹息道,“资质上佳,在下见过的女子之中,恐怕唯有欧阳慧和王妃方能胜之,甚至世上多半的男子都不如她。然而,她晚了十年,十年的差距,并不是天资能弥补的。虞清秋虽然有身体的弱点,可正因为他的病体,曾经尝遍人间百态,他的阅历和对世情的看透,不是冉秋心能比的。智宗之争,冉秋心必败。”
“先生高见。”秦绾不置可否。
“冉秋心在王妃手里吃了亏后确实成熟了不少,可惜还不够。”裴咏补充道。
“北燕的局势,两三年后自见分晓。”秦绾拉回了话题,“倒是西秦,本妃还缺一个虞清秋。”
裴咏怔了怔,差点以为她想让自己假意投效夏泽苍卧底,但下一刻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仔细思忖了一番,犹豫道:“西域?”
“不错。”秦绾爽快地点头,“西域那个地方,不被大陆看在眼里,是因为那里虽然人口众多,特产丰富,但小国林立,长年战乱不休,一直在内耗,根本无力东顾。然而,若是西秦想将西域彻底吞并,那些小国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西域诸国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加上文化落后,平时打仗几乎就是双方摆好阵型一起冲上去杀,若是西秦没有后顾之忧,二十万大军足以催枯立朽般平定西域。”裴咏道。
“所以,要给夏泽苍弄点麻烦。”秦绾一脸的理所当然,“想用北境七州的烂摊子拖住东华国力,好后顾无忧地西征,哪有这么便宜?就算不用东华一兵一卒,也要叫他吐口血出来。”
“王妃想要在下将西域诸国拧成一股绳,以抗西秦。”裴咏了然道。
“不错,西域仰慕中原文化已久,若是在大军压境、国破家亡的危机面前,以先生的能力,应该能得到话语权。”秦绾沉声道。
“王妃倒是看得起在下。”裴咏一摊手,无奈道,“可是在下不是神,若是东华不能出兵,西域……怎么挣扎最终还是会落入西秦手里的。”
“至少不能让夏泽苍得到一个富饶安稳的西域。”秦绾冷声道,“能拖多久拖多久,尽量杀伤西秦军的有生力量,削弱西秦的国力。反正那是西域,就算打得千疮百孔,也与我等无关。此战后,无论结果,西域都将再也不是我朝边民的心腹之患!”
“王妃深谋远虑。”裴咏耸然动容。
当时,他和白鼎也商讨过北燕的局势,一直认为虞清秋和秦绾没有关系的原因就是,北燕若是吞并了草原,确确实实会助长北燕的实力,对东华并无好处。可如今看来,东华的摄政王夫妇的眼光比他想象得更深远。想必三年后,北方边境同样不会再有边患。反抗者杀,顺从者降,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的,再也不存在西域人和草原人,所有人都和大陆百姓无异。
无论今后三国鼎立之势如何,对于边境的百姓来说,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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