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镇上过了一夜,次日清晨,迎接队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商相公启程,向严州府府城出发。
但是只有朱知府和方应物两个人被请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闲谈,其他人只能徒生羡慕,各上各船。
船队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正值深秋季节,两岸风景入了眼都是萧瑟之气,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顺、罢官返乡,此时说不定要见景伤情。
但这次商相公算是毫无遗憾的功成名就,只是厌倦了内阁繁重政务以及庙堂勾心斗角之后,带着少保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官衔荣归故里。
在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连续风云变幻之际,三十年功业一挥间,身负鼎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终......纵览史书,有几个如此完人?
所以秋风萧瑟的倒也不影响商相公重归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种放下了人生负担后彻底的解脱感。
搞过接待的都知道,只要大佬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那么陪同人员也就轻松了,何况还是接待商相公这种有容人之量的长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应物经过乍见宰相的适应后,路上没有太拘束紧张,同样放松心情,陪着商相公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府城。
这时候天色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兴师动众入城了,当晚他就宿在府城东关外富春驿。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严州府、建德县两个衙门所有官员都聚集在了富春驿外面,等候谒见阁老。
上午阁老与地方官员见了见面,午间宴请过,到了下午时,商阁老让县衙官员散了,然后在府衙官员的前呼后拥之下,去了严州府府衙。
一般情况下,堂堂阁老去府衙参观是很奇怪的举动。大明官场规矩,上官按临某地,必须是地方官主动前去下榻处谒见。很少听说上官主动去下属衙门的,这被视为一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而且上官跑到下级衙门里作威作福,对下级官员的权威也是一种损害,很为官场所不喜。
但这次比较特殊,因为在六十多年前,商阁老的父亲就在严州府府衙里当小吏,而商阁老本人也是出生在严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谢幕时,去自己出生之处故地重游,怀一怀旧,感叹一下人生。
商阁老父亲住过的这间官舍,早已经被严州府府衙封存起来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启用。
府衙经历对着同僚道:“听衙中老人说过,阁老出生当夜,有仙乐飘飘,似从空中降下!当时太守大人以为神迹,那时候阁老家十分穷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禄......”
方应物在人群最后面,听到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这习惯,谁要发达了,几乎必将伴随产生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如果他方应物将来能有商相公这样的成就,他出生时必然也是百鸟云集、红光满室、仙人下凡送子什么的。
好罢,方应物作为前往县界迎接商阁老的群众代表,本该已经光荣完成了使命,但他厚着脸皮,还混在陪同人员里不走。
只是别人看他风范不错,貌似挺有前途的样子,又是与商阁老颇能谈得来的小同乡,所以也懒得赶他走,更犯不上为省几两银子公费得罪人,便任由他跟着了。
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后准备建一所书院,亲自教导本族子弟的。在这个背景下,前天商阁老主动问了问方应物的师承,恰好方应物又是没有正经业师的。
于是难免就会生出几分传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让方应物随同本族后辈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相当于收徒了?
其实方应物本人也动了心。来之前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主要目标就是在商阁老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在淳安县里慢慢寻找结交机遇,绝对不敢奢望到能拜师。
但在前天宴会上他的表现超乎预料,引起商阁老注意并问过他师承后,方应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开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阁老门墙下,那可就是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后出去交游或者参加科举,若能在履历上写一句“业师商辂”,那是何等有面子,别人见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这个心思?是有意询问还是随口一提?这谁也说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问。
事关个人际遇的疑问萦绕在心头,方应物便很患得患失起来,昨晚也辗转反侧的没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属的,混在陪同队伍里很是低调。
在府衙怀旧完毕,商相公又准备应邀去南门外大堤上游览。阁老上次到严州府,还是成化三年的时
候,那时朱知府还没有上任,南门大堤也没有建成。
不过从府衙出来时,发生了段小插曲。
有个中年想要冲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他隔着人群跳脚道:“方应物!你欠下的房钱什么时候完结!你拿着道试考票当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应物满头大汗的对商相公谢罪道:“小子无状,来府城应试时身无余财,欠下房钱。不想惊扰到了阁老。”
商辂微微一笑,问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贵府还清贫如此?”
方应物答道:“功名仅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将朝廷功名当做发家买卖。”
自古以来,就有为富不仁的说法,贫穷在道德上很有优势。一说到穷困的读书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品行高洁、勤奋上进等褒义词。
商阁老本人幼年时也是家境贫困,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充役当了小吏,全凭自己天赋和刻苦才出人头地。
他今天见到方应物穷得考试房钱都掏不起,联想起自己当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南门外,商相公亲眼看到坚固雄伟的石筑长堤拦住了滔滔江水,大赞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灾,诚为德政也!”
朱知府详细介绍道:“严州府府城地处三流汇合之处,水量极大,南门外时常洪水泛滥,毁损庐舍、侵蚀城墙,民众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内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筹划修堤,并谕示四方之民运巨石到南城外,历经数年垒成。此堤长三百余丈、高阔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复为患矣!”
又有人凑趣道:“自此堤成,南门多了一条沿江街道,今日茶铺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兴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雄伟高大的江堤边沿上,看着脚下碧绿清澈的新安江水,又举目远眺,望见滔滔江流向东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诗词记之?”
大佬发了话,陪同众人都低头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堤上一时间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黑夜将要降临。
此时方应物与商阁老还隔着一段距离,他虽眼望美景但却心不在焉,还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拜师的问题,这便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正在方应物走神开小差时,耳中听到商阁老发话求诗词,恰好此刻江边有个白发老渔夫唱着渔歌驾船回返,进入了大家视野内。方应物心有所感,下意识漫不经心的随口吟诵道:
“滚滚青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方应物口诵这首词之前,鸦雀无声,口诵完后,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豪放中带着沧桑的诗词出自少年人之口,众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这种水平的词只怕此生再难听到!
连商辂本人也愣住,或者说沉浸进到词意中。这一首临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洒脱不羁。切入了商辂那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后,准备悠然谢幕归隐田园的心境,契合度极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应物,叹道:“老夫回乡以后,准备建书院一间,闲来教族中子弟读书,本想方应物你家贫难以自持,若有意也可来一起读书。”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中充满得偿所愿的狂喜,与商阁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成了后辈弟子?这首核武器级别的绝品词也不算浪费了。
但却听商阁老继续说:“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圆,格局绝非在人之下者,未来必成大器。
老夫自觉教导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说老夫以收徒为名,拉帮结社、沽名钓誉了。以后你还是做个诗词唱和的忘年小友罢!”
忘年小友?方应物心里像是踩了个急刹车,一时间暗暗叫苦连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辈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这种东西,是不写在个人履历上的!哪里有师徒关系实用......人们自报家门,常见说我老师是谁是谁,但何尝见过自我介绍说我忘年交是谁是谁?
方应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顿足。今天过火了,表现的太过火了,过犹不及!临江仙这种后无来者的词,拿出来后岂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还有一群不体贴的人,在他身边不停道贺说“恭喜恭喜”,他要装出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动?真真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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