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谢子葵看了看日头,发现她已经睡了颇久,若再睡下去,今晚也不用睡了。
起先他只是捏了捏照慈的脸,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醒醒,晚上再睡。”
照慈当然不会理睬他。难得的酣眠被人打扰,她在睡梦中亦蹙起眉头,不客气地拍上他的脸,想把他推开。还不忘扯过他的手,压在自个儿的耳朵上,隔绝外头的嘈杂声。
谢子葵看出了万分的可爱,手顺势逗弄着她耳上的支巴扎,艳丽的青绿色衬得她如雪肌肤愈发白皙。
她被这烦人的小动作搞得恼怒起来,转动着脑袋想避开他的手,却被他掰过脸颊。
正想口吐恶言,齿关一松,恰是迎接着来者温柔至极的吻。
这个吻不带情欲,只为了唤醒他沉睡的爱人。
白毫银针的清幽香气被他柔软而有力的舌尖哺入口腔,轻柔地舔过口腔四壁,又勾起她的软舌,安抚一般轻轻吮吸。
照慈过往从不和人接吻,无论那些人强迫她做了什么,若想做这事儿,她只会用尖利的牙齿作为回答。
她觉得那些人的嘴里散发着他们鸡肠狗肚的恶臭。
眼下她却品尝出丝丝甜味。
半梦半醒间,她头一次回应了这柔风甘雨的爱意。
舌尖轻点,分外生涩地和谢子葵细细诉说着她对他赤诚之心的首肯。
谢子葵惊讶于她的反馈,激动地想要加深这个吻,又唯恐过于冒进惹她不喜,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反复描摹她的唇舌。
待照慈终于转醒,琥珀瞳上水气弥漫,目光带着娇嗔,喉间还泛出不满的轻哼。
谢子葵被她逗笑,克制着抽离出来,额头相贴,清凌凌的眼眸对上她,里头尽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她若不懂如何相爱,那他就教导她。
瞧,她这不就学会了第一课。
车队休整时,崔慈就会下车走走。
他本打算待伤好一点就骑马先走一步,只是这伤处实在尴尬,连日的颠簸并没能让好上多少。
不知不觉间,却走到了那华盖马车处。
马车里传来低声笑语,他听见青年清越的嗓音里带着诱哄的意味,说着离下一处馆驿还有长路,去活动一下。
另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哼哼唧唧地耍着赖,抱怨外头太阳太大。
眉心跳动,血红的观音痣被拱上高峰,那温言软语竟显得刺耳。崔慈直觉想要抬步离开,却又没有挪动脚步。
马车晃动,红衣青年掀开车帘跳了下来,见到他立于车旁的身影愣了一下,立马换上了阳光的笑容,亲切地同他打着招呼。
崔慈颔首回应,没有和他寒暄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怎会做出这种听墙角的事情。
他正欲走开,车帘又被扯开,一袭大袖衫随意拢起的人也莽撞地跳下,却因腿麻而打了个趔趄。知己急忙侧身去搀扶她,轻声斥责她不知分寸。
刺耳,也刺眼。
崔慈拧眉,不欲留在这尴尬的场面里,知己已然看向他,笑容里藏着莫名的讨好和心虚,关心道:“兄长手上这伤可还好?我行走江湖,常备着些绝佳的金疮药,不妨试试。”
他没留神听知己说了什么,目中只见他艳红的嘴唇上泛着潋滟水色,一张一合。
还不待他推辞,照慈开了口,笑道:“我们棠大夫自是把兄长看顾得好极了,用得着你那野路子的药?”
知己听得她这揶揄的话,神色羞恼,瞪了她一眼,还嘴道:“那个赤脚医生懂什么?”
崔慈的目光不受控地投到了照慈面上,却见她红唇上沾染着同样的艳色。
河边湿气被日头蒸得翻涌上来,贴上崔慈的肌肤,裹住一身黏腻,又热又潮。
那水色似也融进了这湿气里,随着他们旁若无人的笑闹压上他的肺腑,惹出阵阵胸闷。
崔慈只感受到难耐的烦躁,还装出神色无异,同知己道:“已无大碍,不劳费心。”
语罢,他便表示要去林子里走走,转身离去。
夏日的风吹起燥热,亦把身后的人的话语吹来他的耳畔。
听得知己有些惶恐地小声问:“兄长是不是不喜欢我?”
又听得照慈漫不经心地答道:“兄长久居禅寺,眼下虽然还俗,但也不喜欢和我们这些俗人多交流,你不要上赶着去烦他。”
知己反驳道:“正因如此,你这做弟弟的才要多和他交流。”
“我瞧你做得不错,那你多陪陪他便是,”她啧啧叹了一声,嘲笑他,“持春大侠对我兄长这样上心,是恨嫁了么?”
知己大约又被她轻易惹恼,和她打闹起来,传来她夸张的讨饶。
崔慈蹙眉,恨这恼人的风太过不识相,让他还要听清这人的胡言乱语。
走得渐远了,话语便也听不清了,林间阴翳撒下一片清凉,却未叫胸腔里的燥意消解分毫。
的确是他高看了自己。
*
入夜时分。
已经改名为海榴的盼娘上前欲帮照慈宽衣,被她止住了手。
说到这个名字,婢女被人买下时改名本是常事,但照慈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姑娘上路之时,她问她全名叫什么,当然,也是十分常见又叫人不喜的名字。
盼娣。
照慈当时只是笑了笑,也没有直接替她取名,先问了她,是否想要一个新名字。
盼娘思索了一下,放在以往,她不会对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见。然而照慈那日说,她是因为自己的弟弟才被卖掉的,即便她下意识地辩解,此事到底也在她心里扎了刺。
她自然知晓,如果没有弟弟,家中还不至于为了多要点银子而把她卖进那种地方。
于是她未作犹豫,便说想要的。
照慈颇为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那么你就叫海榴吧。
她并没有多做考虑,这名字就脱口而出,想来她早就替她取好了新名字。海榴不知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很是好听,又细细追问这二字怎么写。
照慈告诉她,是沧海的海,石榴的榴。
她说,“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我望你做你自己的海榴。”
海榴不识字,行程中,照慈把她扔给了棠物宜,叫他给她启蒙,而今才不过认识了几个大字。
是以她也听不懂这诗的含义。
可她知晓珊瑚是什么。那尼姑庵的庵主就有一条珊瑚手串,颗颗圆润,不是正红色,还泛出漂亮的粉色。庵主分外宝贝这手串,平日皆不会戴,她也早已不接客,唯有那个落魄的中年书生到来时,她才会珍而重之地戴上。
她曾在给他们送水时见到过,当时她就想,多好看呀,如果做那些事能让她也获得一条,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她如今却觉得,如果她自己就能成为连珊瑚都比不得光辉的海榴,为什么还要惦记那珊瑚手串呢?
她真喜欢这个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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