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萱端详着手里的照片,冷笑。
“总算露出马脚了。”
这张照片是偷拍的,镜头对焦不大准确,画面中的男人从一辆商务车上走下来,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工厂,门口的牌匾上写着“莲华制药厂”。
她驱车来到下湾区的东部白马镇,这个镇子平平无奇,具有下湾区特色的贫穷,灰扑扑的天空,脏兮兮的马路,道路两旁都是低矮的民房,荒凉偏僻的遗落之地。
她把车子停在一处山坡上,居高临下俯瞰小镇,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取景框里,这个地方唯一能与现代城市扯上关系的,便是镇子东北边的一座大型工厂。
工厂的占地面积不小,足足有一百多亩,新建的连排厂房被统一刷成了灰色。
“这样就能显得低调?”宋萱嗤笑,她估算工厂投资至少在一个亿以上,这么大笔的开支,放在白马镇这种偏僻的地方,难道是为了解决地方就业?
除非工厂老板疯了,突然感染了什么圣父病,否则他把工厂建在这里一定是利益相关,比如排放致癌的污染物。
“莲华制药厂,始建于两年前,去年11月完工投入生产……第一季度财报亏损……”
宋萱的手机里存储了近期搜集的制药厂资料,看起来这就是一家正常的黑心工厂,建在郊区,躲开环保审查,把大量污染物排放到周边的水体和大气中。
可是一旦跟那个男人扯上关系,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宋萱的职业是记者,专注报道社会新闻,但是这一次她的目的不是黑心工厂,而是照片上的男人。
他叫郑鸿熙,是上湾区警局的高级警司,这个位高权重的警界精英一向爱惜羽毛,履历漂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宋萱追踪了他很久,查过所有他办理的案件,甚至还去参与了法院庭审的旁听。
从调查的结果来看,他毫无破绽,但是宋萱坚信,这些都是他的伪装。
这是线人偶然拍到的一张照片,原本他是想通过爆料黑心工厂,赚取报社给的奖金,这张不起眼的照片夹在一沓资料里,差点就被编辑当做垃圾扔掉了,还好路过的宋萱眼尖,只从一个背影便认出了,那个男人。
“郑鸿熙的职位与制药厂应该没有关联,近期这一带也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再说了上湾区的警察怎么会管下湾区的闲事,他去这个地方一定有别的目的。”
宋萱把自己的分析写在了笔记本上,只是这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找出真相。
“我要撕开他的伪装,把他的真面目展露在媛媛姐面前……”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
为什么媛媛姐就是不肯相信她呢,那个男人大学毕业后就抛弃了供养他读书的女友,后来进入警队之后,每一次的升迁都是伴随着同事的牺牲,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是媛媛姐却温柔的说,不能因为他身边发生了不幸的事,就把他当成灾难的源头,这是不公平的。
媛媛姐出身富贵,被娇宠着养大,哪里知道人心险恶,那个男人就是利用了她的善良,翟家掌控着东州的医疗界三分之二的资源,一个出身清贫的凤凰男,拼了命去追求翟家千金,从绑架犯手里救下她,难道是为了真爱?
“哎,为什么翟家老爷子要把女儿养得那么单纯善良呢?”宋萱感叹,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善良,两个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人,才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翟媛媛是宋萱的学姐,宋萱刚上大学的时候,和家里闹翻了,只能出去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过得非常辛苦,翟媛媛那时候在学生会做副会长,也是她的直属学姐,发现她的困难后,给她安排了图书馆勤工俭学的工作。
宋萱就是靠着这份工作才读完了大学,直到她毕业才知道,图书馆根本没有勤工俭学的岗位,是翟媛媛自掏腰包,而且还特意叮嘱了老师,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帮了宋萱又不让她有心理负担。
这份体谅她自卑之心的善良深深打动了宋萱,从那以后她便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翟媛媛,比如为她任职的慈善协会做宣传,号召筹集善款等等。
宋萱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小,但是翟媛媛不计较,每次都很真诚地感谢她,还给他们报社写了推荐信,又让宋萱觉得欠她的更多了。
后来她见到了郑鸿熙,记者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表面正直精干的男人绝对不是媛媛姐的良配,他的追求目的不纯。
可是没人相信她的直觉,宋萱叹了口去,从回忆中拉回思绪,这时候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信息出现在屏幕上。
“晚上姐妹们有聚会,在新城北路渔光餐厅,你一定要来哦,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发信息的正是她惦念的媛媛姐,自从翟媛媛知道她的性取向后,一直张罗着要给她介绍对象,宋萱很苦恼,又不知道怎么拒绝。
她的媛媛姐看似柔柔弱弱,做起事来却异常执着坚定,她想要给你一样东西,就一定会说服你收下。
宋萱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但是恋人不是名牌包包或者跑车,强行收下真的会很奇怪,可是翟媛媛就是有一种让你不忍心拒绝她的力量。
所以宋萱经常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知道好歹,大不了逢场作戏,怎么能让媛媛姐失望呢。
抛开那些奇怪的念头,宋萱整理了东西,发动车里离开了这个脏兮兮的地方,她得回来好好收拾一番,光鲜亮丽出现在媛媛姐面前,要不然她又会露出心疼的表情,然后把她送进美容院捯饬一整天。
聚会定在了七点钟,宋萱走进渔光餐厅,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有些是熟面孔,有些不认识,但是宋萱笃定她们都是翟媛媛的客人,只要她来,一定是包场的,不会接待其他客人。
“媛媛姐。”宋萱走到众星捧月的女人面前。
“嗯,今天我们的宋大记者很准时嘛。”翟媛媛冲她笑了笑,打趣地说道。
“媛媛姐,我就只迟到过一次,你老是翻旧账……”宋萱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撒娇。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来来,介绍个新朋友给你。”翟媛媛领着她走向沙发上坐着的时尚美人。
“这是梁悠,我们慈善协会的新晋会员,也是我的邻居。”
宋萱报以微笑,她瞥见梁悠手腕上隐隐漏出的伤疤,心想这又是媛媛姐救下的一朵花吧。
她知道翟媛媛有当救世主的爱好,凡是见到受摧残的女孩,总是会施以援手,有好几次还被人恩将仇报,索取钱财,宋萱劝她别管那些人,她是这么回答的。
“我喜欢花,尤其喜欢在风雨中挣扎,有生命力的花,哪怕花枝有刺,但是能看见她们顽强地活下去就值得了。”
“那些攀附寄生其他人的莬丝花呢,你也喜欢吗,她们跟寄生虫有什么区别?”宋萱很不理解曾经这样问她。
翟媛媛回答:“花就是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在心里有了成见,就看不到她们的美丽了。”
“对我来说她们最美的时候,不是如何盛开,而是……”
接下来的话,翟媛媛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丢给了宋萱一个迷题,让她去猜。
只可惜,时至今日宋萱依旧是一头雾水。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翟媛媛突然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想找到答案,不能总盯着我,好好看看眼前人,你们一定有话题聊。”
“我知道啦,不会冷落新朋友的。”她不自在地笑了笑,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眼睛里只保存着媛媛姐的模样,但是她又不敢说出来。
暗恋者就像一朵开在墙角的小花,希望被那个人看到,又害怕被她看到自己不漂亮的模样。
“你好,我是宋萱。”翟媛媛离开后,宋萱对梁悠友好地笑了笑。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你,你是记者,她的学妹。”梁悠盯着宋萱的脸,始终面无表情。
宋萱被她盯得发毛,正想找机会开溜,梁悠忽然笑了。
“你还不错,她希望我们做朋友,那不如直接一步到位,我们上床吧。”
“啊?”宋萱差点惊掉下巴,以为自己幻听了,“你在说什么!”
“你没听错,我说我们上床,就现在!”梁悠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
“我认识你不到十分钟!”
“有关系吗?十分钟和十年,一场露水姻缘,你想要什么铺垫,放心好了,我很干净,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病,你也不差,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想让她失望。”
这个女人简直是神经病,但是宋萱没有推开她,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离开了餐厅,也不记得自己怎么进了酒店,等她找回自己的意识时,正在和一个认识了不到半小时的女人接吻。
她的手埋在那女人的身体里,一次次进入,感受着她的温暖、湿润、战栗、紧缩。
“呵呵呵呵。”梁悠放开她后,突然大声笑起来。
宋萱的兴致瞬间消了一半。
“你太扫兴了。”
“对不起,我只是想到,我们做爱的时候想的是同一个人。”
梁悠翻过身来,压着宋萱,她轻吻着宋萱的身体,从额头一路向下,到达她的两腿间。
宋萱有些抗拒,想要推开她。
“放松,你不要看我,只要感受,然后想着她,我们一起高潮,带着她一起……”
宋萱浑身颤抖,她流着泪喊出了那个名字。
“你知道么,我怀疑她从来没有获得真正的高潮。”就在两人结束一切,穿衣服的时候,梁悠突然无厘头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瞎说什么,她结婚了。”
“那有怎样,我对那个男人没什么意见,反正身处豪门,没有选择婚姻的自由,但是她的身体……十几年前她曾经换过心脏,现在也不能激动,所以我才说她可能从来没有……”
宋萱陡然瞪大了双眼:“换心脏?”
梁悠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恶作剧般说道:“你果然不知道呢,她对你那么好,其实是在报恩,没错,当年你意外去世的哥哥的心脏,就捐给了她。”
“滚!这是我跟她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宋萱暴怒,吼退了梁悠之后,她逃一般跑出了酒店。
她害怕那个女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作为一个记者,她竟然开始害怕真相了。
十五年前,宋萱和哥哥偷偷到小区的人工湖边捉蝌蚪,她不小心滑进了深水区,哥哥为了救他跳进了湖里,两个不会游泳的孩子一起沉入了湖底,最后是爸爸和小区保安把他们救了上来。
她侥幸得救,可是她哥哥却丢了一条命。
据说当时是爸爸先救了她上岸,哥哥比她晚了五分钟,就是这五分钟,导致他的大脑缺氧,送到医院抢救了一整夜,还是脑死亡了。
死去的人会永远活在愧疚者的心里,变成一道打不开的枷锁,从此以后,宋萱和家人再也没有办法正常相处,母亲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恨意。
宋萱的脑子混乱极了,如果梁悠说的是实话,翟媛媛的胸腔里跳动着她哥哥的心脏,而她对自己所有的善意都源自于报恩。
“那么,我算什么呢,报恩的附属品?”宋萱自嘲地笑了笑。
纠结了许久,她决定先完成对郑鸿熙和莲华制药厂的调查,再去见翟媛媛,把证据放到她的面前,用事实去劝她离开郑鸿熙。
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事,因为只有这一件事,是完全与他人无关。
她找来的线人是白马村的村民,以前在村里游手好闲,但是自从莲华制药厂在白马镇建成后,他就成了村里的刺头,几乎家家户户都收取了制药厂给的污染补偿费,唯独他例外。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追着给你钱,他又不是你的爹妈,那么就说明他想从你身上拿走的是比金钱更贵重的东西,商人无利不起早,怎么有人相信他们的鬼话。”宋萱在小酒馆里约见他时,线人打着酒嗝说道。
“我这个人干啥啥不行,好吃懒做的,但是要比无赖的话,这里的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绝对不会顺了他们的心意。”
“我相信你的直觉,这是一部分酬金,算是给你的活动经费,如果你能找到制药厂隐藏的秘密,剩下的钱会加倍给你。”宋萱递上厚厚的牛皮纸袋。
线人摆摆手说:“这一次我不是为了钱……算了,你肯定不相信,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把真相报道出去,那些傻瓜们看了你的报道,会是什么表情,我很期待呢。”
宋萱没有收回钱,再次强调了活动经费的重要性,他们签下了协议,正式成为合作伙伴。
“记者小姐,你愿意相信一个无赖,真的很冒险,我不会让你失望。”
半个月后,他发给了宋萱一些照片和资料,里面的内容骇人听闻,谁能想到一家经过正规程序审批的制药厂,竟然是制毒工厂。
好消息是,她终于有了揭露郑鸿熙真面目的证据。
坏消息是,线人杳无音信,再也没有联络过她。
宋萱知道线人已经凶多吉少,她忍着悲痛的心情来到翟媛媛的私人别墅,这里是翟媛媛养花的地方,郑鸿熙从来不到这里过夜。
“媛媛姐,这回你必须相信我,郑鸿熙包庇贩毒分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要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翟媛媛依旧是温柔淡定的模样,她招呼宋萱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
“说起来我要向你道歉,上次把梁悠介绍给你,没想到她那个人没轻没重,跟你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让你难受了吧。”
“我不在意她怎么说,这件事不重要。”宋萱很着急,此时此刻她那里还顾得上以前的纠葛,天大的事也没有帮助媛媛姐摆脱坏蛋重要。
“不,很重要。”翟媛媛看向她,脸上的表情非常郑重,“因为梁悠说的是实话,你哥哥的心脏捐给了我,但他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媛媛姐……”宋萱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紧张地抓着衣角。
“他是我的受害人。”
“你说什么?”宋萱失声叫道。
“十五年前,我得了很重的病,是心脏的毛病,那是遗传性的突发疾病,从发病到病危时间很短,尽管我的父母有着全国一流的医疗资源,可是要维系我的生命依旧非常困难,除非能在一星期内完成心脏移植手术,否则我必死无疑。”
“那可是一颗心脏啊,要找到合适的供源有多难,你应该能想到,可能是老天爷眷顾吧,第四天的时候,有一对溺水的兄妹被送进了我父亲的医院,后来其中一个孩子的心脏移植到了我的身上。”
翟媛媛讲述的故事跟宋萱了解的差不多,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宋萱沙哑着嗓子说道:“那个时候你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同意捐献心脏的是我父母,做手术的是医生,你不是加害者。”
翟媛媛看着她,眼神中有一抹怜惜,一丝遗憾,但唯独没有愧疚。
“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人,其实当年你们被送到医院时,溺水程度并不高,只是受到了惊吓,才昏迷不醒……病危、脑死亡,都是医生通报给你父母的,他们怎么会想到,有人因为惦记着孩子的心脏,而故意拖延救治呢。”
“你……你疯了!”宋萱像是触电一般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她远离翟媛媛,依靠在花架上浑身发抖。
“如果我们的血型相同,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你哥哥了。”
“不要再说了!”宋萱流泪喝止她。
“你不是一直在追寻真相吗,现在真相就在你面前,你却没有勇气听了?”翟媛媛的声音有些委屈,“其实你别以为我接受这颗心脏就那么心安理得,当年我妈妈知道真相,知道我爸爸为了救我,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之后,作为医生的责任心和使命感逼疯了,她甚至想带着我一起自杀,可惜被我爸爸拦下了,在她临死前,她跟我说,我的存在就是罪恶的,我应该去死。”
翟媛媛从身旁的花泥中抽出了一把花铲,将它递给宋萱。
“我从小最听妈妈的话,不论她说什么,我都要听从,这句话也不例外,可是爸爸又说,那些比我弱小的人本来就该成为滋养我的化肥,爸爸妈妈的话折中一下就是——我要拥抱死亡,找到可以杀死我的那个人。”
“来,杀了我吧,为了你的哥哥,为了你的父母,也为了你委屈度日的十五年时光。”
宋萱根本不敢去接花铲,她不断后退,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想要逃离那个女人。
突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瘫软在地上,没有一丝力气。
“哎,原来你也是个只会嘴上大呼小叫的弱者,你连杀了我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声张正义,揭露真相?”翟媛媛烧毁了宋萱带来的证据。
“至于他么,我就是喜欢他够危险,你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我原谅你了。”
翟媛媛低着头,看向地上挣扎的宋萱,露出了完美的笑容。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喜欢顽强生存的花,但是比起她们恣意绽放的样子,我更喜欢看她们残败凋零,有时候等得不耐烦了,我就直接动手摘掉她。”翟媛媛吐吐舌头,像个心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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