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太医官袍,清清爽爽,毫无脂粉之气,若不知她的身份,当真以为就是个年轻俊秀的小太医而已。
艾夫人起身:“我去看茶。”这些事当然不必她做,她只是就近看看人物,然后借口离开而已。
等妇人退了,扈远侯问道:“有劳杨侍医了,不知十七的情形如何?”
杨仪道:“十七爷先负外伤,又内感风邪,一夜缺乏调养,幸亏还不算迟。”
扈远侯道:“那你可知道,他这一场病,是因何而起?”
杨仪沉默片刻:“侯爷的意思是,因我而起吗?”
扈远侯没想到她直接承认了:“这么说,你知道了?”
“是。
“什么时候知道的?”
杨仪沉默:“侯爷是想问,十七这样,是不是我挑唆的?”
扈远侯心头一刺,沉沉地望着她:“那是不是呢?”
杨仪一笑:“十七要是个耳根软没主见的人,我也不会倾心于他。侯爷自己的儿子,不清楚他的脾性吗?”
扈远侯老脸微热,喝道:“放肆,你……好歹是个女子,为何竟说话这般……”
“这都是实话,而且在侯爷心目之中,我本来就不是个寻常闺阁女子,不是么?”
扈远侯道:“你倒也知道。那你觉着,你能配十七吗?”
杨仪此刻想起的,是方才薛放刚醒来时候的那声“别不要我”。
他们两个的心,原本是一样的。
她抬眸看着扈远侯:“我能。”
“你、你这女子……”扈远侯咳嗽起来:“实在太过于大胆放肆,杨家怎会有你……”
杨仪起身,竟走到扈远侯身旁。
扈远侯仰头惊问:“你干什么?”
“请侯爷别动,也不要动怒。”杨仪说着,俯身探向扈远侯的脉。
薛搵一惊,几乎要抽手,但望着她淡然如水的面色,竟是没动。
杨仪听了会儿,说道:“听闻昨夜侯爷呕血,这不是痼疾所致,也并非十七爷一推之力,是你昨日饮酒过甚,伤及于胃,再加盛怒血逆,自然导致呕血,此刻侯爷必定仍觉肠胃不适,似有阴寒,隐隐作痛。”
扈远侯目瞪口呆,无法辩驳。
杨仪走到门口,吩咐小甘道:“叫斧头去药铺子,寻一副仙鹤草膏,加小蓟,三七。”
小甘忙转身离开。
杨仪回头看着扈远侯发怔的样子:“这只是新发之症,处置容易,侯爷身上的痼疾也当尽快想法儿。”
扈远侯总算反应过来,他的面子抹不开,嘴硬道:“你、谁叫你看了。”
杨仪道:“我方才若不拦阻侯爷,您一怒之下,又将咳血,到时候传了出去,说是我把侯爷气的,于我也没有好处。”
扈远侯啼笑皆非:“你……你倒是肯说实话。”
“我一向都是实话,只是有人接受不了。”
直到此刻,扈远侯心气总算平缓了几分:“你这人,虽然难得,但……”
杨仪道:“我知道侯爷的爱子之心,你拗着十七,其实是打心里为他着想吧。”
扈远侯一愣。
杨仪思忖道:“我跟侯爷虽非一路之人,但却有一个相同之处。”
“哦?不知是什么?”
“侯爷真心疼爱十七的,自然是想为他好,而我也是同样的想要他好。”
扈远侯沉吟:“你既然想要他好,就该知道,他配得上更好出身……的姑娘。”他盯着杨仪,想看她的反应。
出乎意料,杨仪没有羞愧,没有恼怒,也没有任何伤心。
杨仪坦然道:“他当然配得上。但他心里的人是我,还是侯爷觉着,他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人。”
扈远侯觉着这些话又太外露:“你……”
“既然说了,那就说开了事,”杨仪吁了口气,“另外我想侯爷不愿意的缘故,不仅仅是出身,或者还有我的行事。”
扈远侯索性也豁出了这张老脸,他思来想去,决定退上半步:“你既然知道,那你以后、若是……我是说假如嫁了十七,可愿意不再抛头露面,只相夫教子……”
“不,这是我唯一不会为他改变的。”杨仪摇头。
“你……”扈远侯更加震惊,他自忖已经给了杨仪一个台阶了,此女为何竟如此偏执。
杨仪却轻声道:“因为我知道,十七喜欢的是现在的我。”
扈远侯屏息,他想起昨夜薛放跪在自己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正跟这句不谋而合。
室内重又沉默。
半晌,薛搵叹息似的说:“仪姑娘,我承认你确实是个……很难得的女子,但,你莫非就没有想过,有一件事……你的身体如此,你觉着你会陪着十七长久?”
这也曾经是杨仪的心结。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那是隐痛。
扈远侯看在眼里。
顷刻,杨仪道:“我自然不能允诺他长命百岁,可我在的一日,就陪他快活自在一日。”
扈远侯半是惊疑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杨仪道:“我会尽力……直到天意难违。”
扈远侯没法形容心中的震颤。
近中午,葛静同几个武官前来探望,薛放尚且没有醒。
葛静蹑手蹑脚,掀起盖着他伤的细麻布看了眼,惊得手指乱抖。
大家不敢惊动,赶忙都退了出来。
外间,斧头跟屠竹迎着这几位,说起杨仪先前来给处理过的事。
“还好还好,”葛静颇为欣慰般道:“杨侍医医术高明,有她在我们就放心了。怎么不见人?”
屠竹道:“之前侯爷请了去,大概……是问十七爷的情形。”
“我们因也知道侯爷身上违和,生恐打扰,就悄悄地来看看十七就好了。既然如此,更加不要惊动。”葛静又感慨道:“昨儿十七告病假的时候,我还只以为他是要偷个懒,没想到竟真病的如此。”
大家也都跟着点头,一个副将不由道:“原本老将军也处罚的太重了些,前儿晚上十七跟俞巡检为案子熬了一整宿,反而挨了一顿打,唉。”
另一个也道:“是啊,没有功劳反这样……”
葛静忙叫他们住嘴,又道:“老将军也是顾全大局,你们几个虽然是向着他的,可没见着有些人背地里言三语四的褒贬他?老将军若不在这里杀杀他的威风,保不准有人暗中使坏,如此打了一顿,平了众人之怒,也是为了他好。”
屠竹忙道:“是,十七爷也没有怪罪老将军。而且这次是赶上了风寒,不然也不至于这样严重的。”
斧头跟屠竹两个只顾招呼这些巡检司的同僚,却没看见豆子扭头瞪着薛放房间的方向,喉咙里“唔”了声,然后竟撒腿往那里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薛放隐隐有醒来之意。
他心里惦记着,人还没睁眼,模模糊糊先叫了声:“杨仪……你别、别走。”
十七郎感觉到身边有人,只以为是杨仪。
眼睛不睁,伸手就去抓那人。
不料手指刚碰到一角衣袖,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手一下子停了。
之前在昏迷之中,他凭着直觉,嗅到令人厌烦的气味,就会立刻动手“击退”。
直到闻见那令他熟悉的、深入骨髓跟魂魄的淡药香气,他知道那是杨仪,这才放心接纳。
可现在的这个不是,虽然也香,可不是那种他喜欢的想要一把抓住的香。
薛放睁开眼睛,当看见面前一张小脸的时候,他道:“是你?”
面前的人,赫然正是紫敏郡主,而在紫敏旁边的,却是陈献。
此刻陈献正蹲在地上,抚摸豆子的脖颈。
原来方才屠竹跟斧头他们忙着跟葛静等寒暄,并没有留意这里,竟给陈献带着紫敏悄悄溜了进来。
可到底没瞒过豆子,不过豆子跟陈献也有些熟悉了,因此并未大叫。
薛放头脑兀自发晕,语声沙哑地问:“十九……郡主,你们怎么来了,”
陈献站起身来,半叹半笑道:“我本来不想来,可是来了看到十七哥的狼狈样,还是来的值。”
薛放蓦地想起来自己身上好像只盖着一块……刚要去拎被子,意外地发现已经给盖上了。
这自然是陈献细心,方才进来的时候赶在小郡主之前给他盖好。
此时小郡主眼泪汪汪地,哽咽说道:“我在王府里,听他们说十七哥受了伤,想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伤的这样重……”看她的样子,随时要哭出来。
薛放的头还在疼,身上也不自在,可是却比不上小郡主在跟前的不自在,他强撑着微微侧身,道:“郡主贸然跑来这里,王爷知道吗?”
紫敏道:“我是偷偷地叫十九哥带我出来的。”
薛放瞪向陈献:“你中了迷魂药了?这样的事也干?叫王爷知道,要你的脑袋。”
陈十九郎笑道:“她一直嚷闹,我也没法子。”
薛放道:“你既然有胆子带她出来,就没胆子打她一顿?反正都是掉脑袋的事。”
陈献莞尔。
紫敏听了这句忙道:“不不,不会掉脑袋的,我不会叫王叔伤着十九哥的,是我逼着他叫他带我来的。”
薛放看看她,又看看陈献,道:“是吗?我怕王爷真怒了的时候,郡主拦不住,何况还有皇上,太后呢。”又呵斥陈献:“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紫敏赶紧抓住陈献的手,认真地说道:“十七哥,你不要骂十九哥,我、我不会叫他有事的。”
薛放笑道:“哦,你可记得你的话,陈献要是被打了板子或者怎样,你要负责。”
陈十九正打量紫敏抓着自己的小手,听了这句觉着有点奇怪:“十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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