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听话, 乖乖地在竹林里躲了两天, 期间,他打跑了无数条毒蛇, 也捉过两条充饥。
起初他十分害怕, 风声也能让他瑟瑟发抖, 可慢慢地, 他习以为常, 甚至连遇到的骷髅头他也不再畏惧, 反而会拿起来看个半天。
这里的骷髅头都是之前部族交战的时候,战败的俘虏的头,也就是说这里的每一个头颅都曾经是一个战士,而在这几天的等待中,男孩儿已经把这些原本看着狰狞的头颅当作了“朋友”。
那些呲着森森白牙的骷髅,仿佛在向着他友好的微笑。
闲着无事的时候,他会把骷髅摆来摆去地玩耍,甚至会把大些的骷髅头放在自己的脸上,透过白骨的眼睛往外看,他觉着有趣。
实在无聊,他在林子里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人头骷髅塔。他在等待自己的父亲带着好消息回来找他。
可是,男孩没有等到好消息或者所谓的“公道”。
就在骷髅塔搭好的那天晚上,他目睹了在他生命中最残酷的另一幕。
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之前,围坐了四个人。
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正是大佛爷录奕;一个身材干瘦上了年纪的独眼龙,这是上弥寨的龙勒波。
龙勒波旁边面相阴险狡狯的山羊须,是中弥寨的桑普洛,还有一个身量高挑手中拿着一把刀的,是小弥寨的卓英。
在他们身旁的地上,横着一个五花大绑被堵住了嘴的人。
这人满身伤痕,脸上也处处带血,他拼命挣扎着,眼睛时不时地往竹林中打量。
在看见这人的时候,男孩儿几乎忍不住冲了出去。
可是,就在父子目光相对的瞬间,他望见那双最为熟悉的眼睛盯着自己,借着挣扎的机会拼命地在摇头。
瞬间男孩儿读懂了父亲的意思。
那些人正猖狂地笑着:“他还想去报官,难道汉人的官还敢动我们寨子里的规矩?”
“就算给他跑到巡检司又能怎么样,巡检司的大将军狄大人,跟我们是什么交情?谁敢为难我们?”
“这个蠢货,”桑普洛回头看着地上的男子,讥笑:“你哪里知道,是狄将军先看上了木桃叶?你居然还想去狮子嘴里拔牙!哈哈哈!”
“跟这个罗刹鬼说什么?割下他的脑壳,大家一起喝了血酒,从此也免除心头大患。”
咯吱,咯吱。
嚓嚓……
伴随着男人因为承受剧痛而发出的沉闷的哀嚎。
男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残忍的时光。
但他太小了,连杀一个人的本事都没有。
他看着火光发誓,会有那么一天的,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会向这些畜生们讨回真正的“公道”。
——“这血海深仇,永不能忘。”
他一直记得父亲的这句话。
岩石下的火堆旁,当大和尚录奕喝完血酒之后,他无意中看到竹林里浮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两只幽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边。
录奕一惊,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必然是挂在树枝上的,多的是,倒也不必惊慌。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里站着的人,正是在十数年后返回寨子,取走他性命的人。
薛放踱步而出,旁边的乡民们自发地退开,好像他身旁自带一种令人避让的无形之力。
十七郎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望着韩青:“叫你来办事,不是让你来闹事儿的。还不把人放下,虽然看着瘦可也是挺沉的。”
“薛十七,”韩青的目光从地上那骷髅上转开,淡淡地说道:“这件事你管不着。”
薛放道:“你是巡检司的人我就能管,你要是泸江三寨的人我同样能管。由不得你。”
韩青道:“怎么,你想跟我为敌?”
龙勒波反应过来,他本来自忖必死的,如今看见薛放来到,又素来知道薛放跟韩青两人不太和睦,他便叫道:“薛旅帅救我!这罗刹鬼的血脉为了报复,故意挑拨巡检司跟泸江三寨的关系,用心歹毒罪大恶极!”
薛放颔首:“还是龙寨主看的清楚,一针见血。”
韩青的脸色越发难看:“薛十七……”
“行了吧你,”薛放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这罗刹鬼的血脉也真真失败,杀几个人而已,居然还能给人抓到把柄,所谓成王败寇,如今又有什么可说的?”
韩青很清楚他的“刻薄”不让人,便冷哼了声,并没有说什么。
佩佩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两人,此刻便道:“薛旅帅,阿哥……”她的双眼含泪,瞥向韩青,又一摇头将泪甩开:“是那些人害我们家破人亡!他们才是真正的罗刹鬼!”
她的头发散乱,手臂袖子被撕烂了,□□的手臂向前一指,正是指的龙勒波,桑普洛的侄子等人。
“薛旅帅,您是戚阿哥的上司,一定也是好人,你要为我们做主!我阿哥这样……都是给他们逼得,他们害死了我阿嬷,阿爸……还有阿妈,现在又要把我跟阿爷油炸了,”泪水忍不住涔涔而落,佩佩道:“这些年我跟着阿爷也去过不少地方,也见过许多的不公道,可是像是小弥寨这里发生的事情,我没见过,薛旅帅您说,我真的是罗刹鬼吗?中弥寨的那些人病倒,是我的缘故吗?”
“说的有点道理,”薛放望着泪人一般的佩佩,扫了眼那还在翻滚的油锅,道:“所谓的罗刹鬼,倒是难办,毕竟谁也没有真正地看见过罗刹鬼现出原形,假如,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如我看一个人不顺眼……对,你!还有你……还有他……他!”
薛放连连点了人群中好几个,那被点中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纷纷摇头摆手地否认。
“我毕竟是巡检司的旅帅,不比你们这儿的什么头人高明?你们能听他们的指认,难道就不肯听我的指认了?”薛放坦然地说。
大家觉着这是歪理,可偏偏他的身份又在这儿,毕竟他确实比龙勒波桑普洛等人官高一级。
薛放呵呵笑了两声,道:“假如我非说你们是罗刹鬼,也不管你们叫嚷什么,我就随便把你们往油锅里一扔,反正死无对证,即除去了我眼中刺,又办了一件杀鬼的好事,公报私仇,一举两得,你们说这法子妙不妙?”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辩解,但没有个人敢冒这个险出这个头。
韩青越听越觉着奇怪,不知不觉把龙勒波放松了几分。
“可是……可是之前卓英头人是见过木家的人鬼鬼祟祟的,而且油炸了罗刹鬼后,村寨里的病症确实都没了!”桑普洛的侄子小声地提醒。
薛放回头,还未开口,就把那小子吓得一哆嗦。
“你……”薛放赞同地:“你这个人的脑袋还算灵光,不错。”
桑普洛的侄子一愣,好歹松了口气:“不、不敢。”
薛放把身后的披风往后一甩,双手叉腰,大声道:“在场的,谁家有人生病了?”
围观的百姓们正在静听,听到佩佩控诉龙勒波等,有人心生不忍,有的却还记恨着家里被“害”的病人,又因韩青打开杀戒,便十分不忿。
可被薛放这几句话搅的他们脑袋都乱了,突然听薛放这么一提,顿时有无数声音响起:“我家阿妈病倒了!”“我家两个崽子都昏迷不醒!”“我家……”
薛放一抬手,大家急忙都停了口。
“你们听好,我方才来的时候,有一位从京城来的、专门给宫内皇上治病的御医跟我一起到了,”薛放脸不红心不跳,振振有辞如假包换:“那可是大名鼎鼎‘太医杨家’的人,很不比那些随便从哪里捞过来的草包大夫,你们还不赶紧回去看看,备不住他这会儿已经把你们家里的病人治好了呢。”
韩青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薛十七郎正在鬼话连篇。
可这些乡民们哪里懂,他们只认薛放是巡检司的旅帅,又把那些金灿灿明晃晃高不可攀的东西抬了出来,御医?给皇帝看病的……就算家里没病人的,也想去看个稀罕。
于是乎,在场的有至少大半的人是中弥寨的,还有上弥寨跟着龙勒波来的人,听见薛放这么说,呼啦啦跑了一半人。
龙勒波因为给韩青放松开脖颈,见状慌忙道:“大家别走!罗刹鬼还没下油锅,病人怎么可能好起来?”
话音未落薛放道:“龙寨主,你的意思是本帅说谎?”
龙勒波给他淡淡地一瞥,心都冲到了嗓子眼:“不、不敢……我只是说……”他看向地上的木亚跟佩佩。
薛放没理他,走到场子中间,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半个骷髅头:“这是什么东西,龙寨主可认得?”
龙勒波没想到他提到这个,眼神闪烁,忙笑:“这个……人头谷中满坑满地都是,也没什么稀奇……”
“我可没说这是从人头谷中拿来的,只怕在场的各位看了这个,也莫名其妙,龙寨主又为何知晓?”薛放转头:“莫非你认得这个骷髅?”
“我当然不认得,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毕竟……毕竟这种东西人头谷里是最多的。”龙勒波反应倒是很快:“大家都知道我腿脚不便年纪且大了,从不会去那种地方。”
此刻韩青不知不觉已经撒了手,而是转向地上的那半个骷髅头,他走过去,俯身将骷髅捡起。
年少时候隔着骷髅头看到父亲被残忍虐杀,头颅还要被这些人拿去喝血酒……韩青再也忍不住,他闭上双眼抱紧骷髅,眼中的泪刷刷落了下来。
这时侯,留下来的寨民们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薛放指着一个年纪较大的寨民:“你,刚才在说什么?大点声。”
那老者要否认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军爷,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样式的骷髅,在很久之前好像是用来制作人头碗的。不过……自从巡检司三令五申之后,就没有人再敢造这个了。”
“人头碗,罗刹鬼,勾魂幡,下油锅……你们这儿弄得东西都挺生性,”薛放叹息了声:“韩青,你没有话说吗?”
韩青的脸上挂着泪痕,他深深呼吸抬起头来,但他看着的人是龙勒波。
“还记不记那年你,桑普洛,卓英,录奕四个在人头谷杀害了我的阿爹,一起喝血酒?”
龙勒波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韩青擎着手中的骷髅:“你们割下了我阿爹的脑壳,用他来盛酒,当时我就在竹林中看着,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不可……”龙勒波哆嗦着后退,勉强把那个“能”忍住:“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不是跟人串通好了,随便拿个什么骷髅来栽赃给我!”他不敢直接点出薛放,但旁边的人都懂他的意思。
韩青眼中的冷怒已经忍不住了,薛放却自言自语道:“那人头碗既然不能制了,若是得到,恐怕不会轻易丢弃吧?”
还是那回话的老者:“这……一般人家是不会留那东西的。”
薛放笑道:“那万一不是一般人家呢?比如像是龙寨主这种非常之人。”
龙勒波起初尚未反应,片刻后,突然睁大了那只独眼,眼中却流溢出恐惧之色。
薛放派了几个巡检司的将官,同三个寨子中的耆老,一起前往龙勒波的府中。
其实不用费心去找,只要跟龙勒波熟悉的三寨之人,都晓得他家里收藏着一个人头骨碗。
人头碗被搜出来,跟那剩下的半个骷髅头一合,纹丝不差。
众人骇异。
当年木桃叶的母亲自认是罗刹鬼,下了油锅,后来,木桃叶的爹跟大儿子泽青也不见了,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逃到外地去了,没想到竟然早就死在人头谷!
本来大家对于韩青的话还半信半疑,看到这严丝合缝的骷髅头,顿时信了大半,看向龙勒波的眼神未免出现些异样。
龙勒波还在辩解:“这、这是别人所赠,我并不知他的来历。”
薛放道:“你可别说是卓英,录奕,或者桑普洛所赠?毕竟他们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不过我想,他们三家的后人亲党,也不会很乐意接受这个罪名。”
木亚跟佩佩两个艰难地起身靠过来,望着那被合在一起的骷髅头,两个人都大哭起来。
龙勒波脸上一阵阵色变,他知道这件事上自己有点说不过去,可还是强行镇定:“薛旅帅,我本来极敬重你,不想你居然也跟韩青是一伙的,今晚上韩青滥杀属实,无数人看着!还有罗刹鬼作祟……京内来的御医?我怎么从未听说,你莫非是想要拖延时间,袒护韩青!我这里可有狄将军的手书……薛旅帅,您可掂量清楚,一定要秉公处置,不然回头狄将军跟前只怕你也无法交代。”
“我没有必要给他交代,只要办好我自己的差,”薛放斜睨着龙勒波:“别说我不必交代,倘若狄将军行止有差,老子连他都一块儿查!所以你别指望抬他出来压我,听清楚了?”
韩青神情微动。
龙勒波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狄闻那里打听到薛放的出身,知道这少年乃是京内贵宦,侯门之子,加上薛放的表现也确实轻狂放诞,所以他心里也先入为主地看轻了薛十七郎,如今才知道,原来他才是这三地旅帅之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可龙勒波就算察觉不妥,但他仍是想象不到薛十七郎的“下限”何在,如果知道,他就不会继续“挑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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