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时下的女子,尤其是贵宦小姐、乃至富裕之家的女孩儿,从头到脚都会修饰的极精致。
说的详细些,就是每个细微之处,都不会放过,耳珰之类自不必提,最容易叫人忽略的一处,是指甲。
她们通常无一例外地都会养一手长长的好指甲。
比如杨仪自己,前世的她在杨府里,下到伺候自己的丫鬟,府内行走的嬷嬷奶母们,上到姑娘奶奶,她们的指甲都不会太短,姑娘们会把长指甲修剪的像是精美的玉雕,再用蔻丹染红。
那些年长些的太太嬷嬷们也多会把指甲修的长短适宜,衬托着她们保养的极好的手,也在戴戒子的时候显得更优雅动人。
就算是贫民百姓,做苦工的妇人,也必定会有一些指甲,当然不会太长。
但她们倒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做工跟日常生活的方便,她们的指甲因为时不时地碰折,多半会有些伤损。
但那女尸没有。
她的指甲修理的短而精细,当然不是为了做工,而是时下男人的手指甲那种长短跟样式。
所以杨仪在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着她未必是丫鬟荭儿。
她特意打量过女尸的双耳,确凿无疑,没有耳洞。
“只凭这些,你就说那尸首是小曹?”薛放匪夷所思地口吻。
杨仪看了眼旁边站着的隋子云:“隋队正说过,曹府的女眷以及丫鬟们,都不敢细看那女尸,所以无人确定其身份,至于男人……除非是极熟悉的贴身之人,否则也不可能认识。但是隋队正不同。”
薛放想了那么一瞬:“嬷嬷,你跟小曹之间确实比别人更亲近……你认出是她了?”
隋子云不看他,眼睛盯着双脚:“十七,你我所认识的小曹是男子,如今你叫我怎么认,难道就凭一双手,就能断定那是小曹?”
薛放“啊”了声:“有道理。好好的男人成了女人,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不敢认定,毕竟脸都没了。”
杨仪望着望隋子云。
最熟悉曹方回的两个人都这么说,凭什么跟曹方回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她反而认定那是小曹。
“她的脸……”杨仪缓缓地说道:“这正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薛放立即点头:“你说下去,别停。”
杨仪道:“为什么偏偏被毁的是她的脸?”
“猫儿吃了嘛,谁知道那些野猫在想什么。”
“据我所知,猫狗若是饿极了,确实会吃尸首,可为何别的地方没动,只是啃噬那张脸,而且……同时出现那许多猫儿。”
“也许是猫饿极了,也许是别的地方不容易下嘴,比如……隔着衣裳。”
“旅帅说的对,可是您别忘了,那女尸被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
薛放好像被人戳了一下似的半开了嘴:“哦……”
杨仪道:“我今日前去曹方回屋中,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奇异的腥臭气,多半人都会以为那是尸首的气味,可并不全是。尸首并没有陈放很久未曾腐烂,而那气味……细想的话,类似于鱼腥气。”
“鱼?猫爱吃的鱼?”
“是。”杨仪又看了眼隋子云:“我还在没清理干净的地缝里发现一些东西,隋队正说是碎肉之类,但据我看来,那应该是鱼肉之类。”
薛放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
隋子云的手开始轻颤。
“你、你这个意思是有人故意的把鱼……涂抹在曹方回的脸上?”
“我想内情比旅帅所说要复杂,”杨仪道:“如果单纯只这么做,那张脸绝不会毁的面目全非。”
“那……”
“应该是先用利器将那张脸划伤,再涂上鱼肉或者、是让猫儿无法抗拒的别的东西,借猫之口达成他们掩盖尸首真正身份的目的。”
所以验尸的仵作交代隋子云一定要关好门窗,这本就可疑,猫儿是绝不会因为吃人肉上瘾,这只能证明这其中还有些让猫儿无法抗拒的东西吸引着它们。
“掩盖身份?”薛放问:“如果单纯是为不让人知道死者的身份,又何必用猫?如你所说直接毁伤不就行了?”
杨仪沉声道:“旅帅,直接下手,仵作自然就看了出来,那样做无异于弄巧成拙,只会让人直接怀疑死者的身份可疑。而用猫的话,大家都会以为这只是人死后被猫无意中啃坏了脸,自然忽略了凶手的真正目的。”
“他妈的……”薛放深深吸气,骂出一句:“这他妈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鬼主意。”
杨仪道:“不管是谁,这行凶的人必定早知道曹方回的真实身份,他杀死曹方回,毁了她的脸,让世人认定是曹方回杀人潜逃,这样做简直一举两得,没有人再追查那女尸的身份,也没有人找到所谓潜逃的真凶曹方回。凶手反而置身事外……又或者,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好处。”
薛放听着“不知道的好处”,忽然沉默了。
室内陷入寂静,杨仪看看薛放,薛旅帅蒙着眼睛,她还能轻松些,可以肆无忌惮多打量几眼。
至于另一边的隋子云……
“子云,”薛放开了口:“杨先生说完了,是不是该你了。”
隋子云的神情,像是有些淡淡的悲怒,他却不能在薛放面前如何。
低低地他回答:“我没什么可说的。”
“放屁,”薛放却毫不留情:“你少跟我来这套,连杨易一个没见过曹方回的人都能看出端倪,你跟他好的要穿一条裤子,你能一点儿异样都看不出来?别说什么脸被毁了的狗屁话,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就一定有迹可循。”
不知为何,薛放的话虽近乎粗俗,隋子云听着“好的穿一条裤子”,眼圈突然更红了几分。
杨仪很想替他说两句话,可又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会儿插嘴。
隋子云的心情,杨仪隐约有点明了。
毕竟让她对那女尸产生怀疑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隋队正。
在曹管事指认曹方回杀人潜逃连累曹家的时候,隋子云的脸色就奇差,他可一向是个老好人,就算维护昔日友人也不至于如此近乎偏袒地给曹方回说话。
在面对女尸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步敢去看,这倒不是处于畏惧,多半……是因为无法面对。
隋子云一定是很喜欢曹方回,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
薛放道:“平时叫你嬷嬷,可关键时候你丝毫也不含糊,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如果那女尸真的是小曹,这边更需要你打起精神把事情刨挖清楚!难道你想他就死的不明不白?又或者你想任由他们说的,让他背负一辈子的强/奸杀人在逃的罪名?”
“她不是。”隋子云终于出声了,重若千钧。
“那就给我证明,”薛放的声音也像是最锋利的刀刃,把人的伪装一层层割开,叫人彻底清醒,道:“别在这儿娘娘唧唧的,给我把头抬起来!”
他明明看不到,却知道隋子云此时正垂着头。
隋子云单手遮住了眼睛。
杨仪轻轻地起身,走向门口。
薛放即刻察觉:“你去哪儿?”
“我去清理一下,为待会儿给旅帅针灸准备。”杨仪回答。
薛放道:“别走远了。”又吩咐:“找个人跟着你……别叫斧头,他不够机灵。”
杨仪点头,迈步出门。
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薛放道:“你瞧人家杨易,不想你拉不下面子,主动回避了。他可跟小曹毫无瓜葛,他不想挖谁的隐私,还不是为了真相大白?要真被害的是小曹,你不想给他报仇?不想把害他的人碎尸万段?”
他看不见隋子云的肩头轻颤,是竭力在强忍着悲痛,然后他哑声地:“我想。我当然想。”
薛放起身,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张手出去摁住隋子云的头。
隋子云一声不响,往前一倾,额头抵着他的身上:“十七……”
“我明白,”薛放低声道:“可现在还不是难受的时候。”
手在隋子云的背后轻轻拍了拍:“杨易已经把最难看的这一幕给咱们揭开了,剩下的总不至于还指望他一个大夫。得咱们去干了。”
隋子云深吸一口气,握拳擦过眼睛:“要怎么干。”
薛放道:“他刚才说了一句话,这凶手处心积虑掩盖小曹的身份,我想不至于是想嫁祸给小曹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好处。”
“好处?”隋子云略觉疑惑:“杀了小曹又嫁祸于她,会有什么好处?”
“山在那里你都视而不见,”薛放感慨道:“平时最精明不过的是你,如今……可真是当局者迷啊。”
杨仪出了薛放的卧房,在廊下踱步,她并没有走远。
跟随薛放的一个青年侍卫从廊外经过,见她站在这里,便急忙跑过来:“杨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这青年叫做屠竹,是个颇为伶俐的人。杨仪便道:“这里可有活水,洗一洗手。”
屠竹并不问她为何要用活水,笑道:“有,隔院就有一处引来的山泉水。先生随我来。”
杨仪跟他往隔壁院落,果然见高高的竹管从墙上越过来,搭在中间修砌的池子上,那池水中还有几尾游动的大头鲤,池子边沿也都是用圆圆地鹅卵石铺地。
杨仪看的惊奇:“这是……”
屠竹解释:“山泉水跟鱼还有这池子都是隋队正的主意,这些鱼原本是星云湖那边特有的,从星云湖捉了养在这里,旅帅若是想吃,那就可以新鲜捞一条。”
“你们旅帅喜欢吃鱼?”
屠竹道:“并不是,我记得是有一次曹家的二爷请旅帅吃饭,这种大头鲤做的甚好,旅帅称赞了一句,回头,曹家二爷就跟隋队正商议了,引了泉水修了池子。”
杨仪正在掬那水,听屠竹说起曹家二爷,她回头:“就是曹家的曹方回?”
屠竹原本还带笑,此刻敛了笑意:“就是他,本来是个不错的人,又很得旅帅的心意,哪里想到竟然……”他大概不想让话题如此沉重,便道:“其实自打养了这些鱼,旅帅就没有吃过一条,权当是养的锦鲤,看着玩儿了。”
杨仪低头慢慢地浇水洗手,看着池子里自由自在游弋的大头鲤,鱼儿仍在,斯人却已然香消玉殒。
怪不得薛放对于曹方回念念不忘,那实在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前世之时,就算薛放回京,也仍是一直不停地派人追踪,可也始终没找到过曹方回。
现在想想,这实在绝无可能的,能逃过巡检司的追查,除非……
那人早就不存于世了。
可现在揭开这真相,倒不知对于薛十七郎而言,意味着什么。
杨仪洗了手,屠竹正端了个木盘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那竟是壶刚沏的茶,除了茶盅外,旁边还有一小罐不知什么东西。
见杨仪瞧过来,屠竹道:“这是红茶,这是蜂蜜,也是曹二爷送的,旅帅不太吃甜的,还有两罐没开呢。”
屠竹给杨仪调了一杯蜜茶,她尝了尝,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清甜于舌尖散开,叫人身心熨帖,把她之前在曹家受得那些惊寒都驱散了。
喝了两杯茶,杨仪记挂薛放不知跟隋子云如何了,薛十七郎有时候实在太粗暴不忌,她有点担心他没轻没重的伤到……
才走出院门口,恰好见隋子云从薛放的院中走了出来。
他看见了杨仪,目光相对,隋队正稍微一点头,便带了几个士兵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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