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叶再没有插花做簪子的心思。
那日,她娘嘱咐:“你把前几个月做的头花找出来,成亲的时候总归能用上。”
苇叶却犯了犟脾气,宁可将原先扎的花毁掉也不愿用在婚礼上,倒害得她被爹娘打了几棍子。
最后,苇叶娘不知去谁家借了人家成婚的红布,用红布又给苇叶攢出个头花来。
疙瘩欢天喜地迎新娘子进门之际,有福却来到了木槿家。
就算族人们有意不去疙瘩那儿,可成婚到底比平常热闹,免不得闹出动静来,外头的敲打声闹得有福头疼。
疙瘩距离木槿家算最远,有福索性拿着针线簸篓来木槿家做针线。
她到底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但凡疙瘩愿意同她过下去,有福也不会走上合离这条路,如今听见疙瘩迎娶新人的声音,有福心里着实不好受。
此时可没有后世所谓的抚养权问题,连合离都算万中之一的概率,有福几个儿女皆被留在疙瘩家。
儿子倒不需要她太过担忧,两个闺女却不好说。
毕竟疙瘩娘俩并不看重她的两个闺女,动辄说两个闺女是赔钱货,倘若后娘不好相与、父亲和祖母又不肯护着孩子,两个闺女迟早会被人给折腾死。
如今有福只盼新人不要太黑心虐待她留下的儿女们。
在此之前,有福只匆匆瞥过苇叶几眼,两人连话都不曾说过半句,但因中间夹着疙瘩,有福对苇叶的怨气格外深重。
“若非那个狐媚子勾搭孩子爹,俺也不至于……”
话还没说完,有福便拿起手帕捂脸呜呜哭起来。
木槿最见不得这种可怜相,赶忙坐到有福旁边安慰:“你丢了人不假,可实惠却实打实拿到手了啊,何况他家原本就对你不好,哪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
有福仍旧止不住流眼泪。
良久,才抽噎着说道:“终究是个孤家寡人,幸亏俺没有娘家人,否则又给他们丢脸了。”
在当下的人看来,合离是格外丢脸的事,无论男女皆是如此。
疙瘩无缝衔接迎娶新人感受不到落差,有福纵使头上没了欺压她的人,陡然变成孤家寡人照样产生不小的落差感。
有粮媳妇等人过来时,有福正在抹眼泪。
有粮媳妇劝道:“往日我就瞅着你家老婆子处处支使你,男人跟他娘一样恨不能将你当牛马使唤,照族长的说法,你如今也算脱离苦海啦,该笑才是!”
其实,有粮媳妇与当下许多人一样觉得合离不光彩,碍于有福这个当事人在场才说出那些安慰人的话罢了。
倘若换成有粮媳妇,她也会选择忍气吞声,只要当家的不将她休弃就好。
她们生在这个时代、长在这个时代,几十年都受三纲五常思想的控制,哪能一朝就将思维给扭转过来,木槿只能慢慢劝导,潜移默化给众人灌输独立自主、没有男人照样能过下去的思想,即使短时间很难以奏效,时日长了总归能有所改变。
经过众人的劝导,有福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她心里苦,嘴上自然说不出好话来,后头除却说疙瘩没良心、竟连带苇叶一道被骂上了。
屋里的妇人同有福相处过许多年,即使没有跟苇叶说过几句话,照样打心底里觉得疙瘩跟苇叶两个人狼狈成奸,谈话间流露出对二人的不耻。
有福与疙瘩之间的夫妇情谊在十几年来的细碎琐事中消磨得一干二净,即使如此,有福听着外头热闹的声响,心中依旧生出许多惆怅与难过。
她心里已经幻想过无数次疙瘩与新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的美满情形。
疙瘩瞧着年轻秀美的新妇,心里仿佛抹了蜜般甜蜜。
他目送苇叶在织女镇同族嫂子姊妹的簇拥下走进洞房。
待转过头看到旁边两个闺女身着过分脏污的衣裳吸吮手指,疙瘩原本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要知道苇叶的族人们皆对疙瘩敬重不已,心中将他看做富户老爷,疙瘩也乐得装腔作势,他深深觉得闺女那没出息的劲儿给自己丢人。
只因周遭人多眼杂疙瘩才没有对闺女发火。
他笑眯眯对孩子说道:“快去外头玩罢,等家里喜事办完再回来。”
孩子见多了父亲打骂自己的情形,如今乍见父亲笑眯眯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打了个寒颤,逃命似的往外跑去。
院里的宾客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两个孩子的动静。
东小庄来的人本来就少,加上看不起疙瘩停妻另娶的行径,脸上笑容都靠挤出来,而织女镇来的宾客则心心念念想在宴席上吃个饱饭,他们的注意力早就被桌上的杂面馒头给吸引走啦。
与有福合离时,疙瘩被迫给出上千斤粮食,又给苇叶娘家不少聘礼,逃荒路上搜罗来的粮食所剩无几,疙瘩再不复从前的阔绰。
因此,席面上的杂面馒头皆掺着不少野菜丁,且并不管饱,即使如此,织女镇的宾客照旧吃的格外满足。
毕竟外头不停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能有口吃食已经很是不错,挑剔是地主老爷们应该做的事,与他们这群庄稼汉无关。
按照习俗,女家的亲朋只负责吃席,待吃完便可打道回府,闹洞房是男方的事。
然而疙瘩做事委实不够地道,宴席散掉后本就不多的族人纷纷离去,留下满室寂寥的红色。
疙瘩没脸没皮惯了,全然不在意周遭人如何看。
他满怀欣喜走向新房,苇叶低头坐在炕沿上等他呢。
疙瘩瞧着苇叶始终低头不语,不知为何想到前几个月苇叶悄悄拦住他的事情。
那时,疙瘩已经上门找苇叶爹娘说和,面对疙瘩给出的天价诱惑,苇叶爹娘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答应说只要疙瘩将有福休弃再明媒正娶接自家闺女过门,此事便成了。
疙瘩欣喜不已,从那时起就着手准备休掉有福的事。
当苇叶拦住他时,疙瘩满怀欣喜,还以为她对自己有意。
结果苇叶嘴里说出的话实打实给疙瘩泼了盆冷水:“我……我定下亲事了,不能给你当婆娘去。”
苇叶手指紧紧攥住衣角,眼神压根不敢往疙瘩身上看。
待过去最初的恍惚,疙瘩到底恢复冷静:“你爹同我说过,只要俺把家里的婆娘休掉再将聘礼抬过来,立马就把你原来那桩亲事给退掉,不打紧。”
谁成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让她爹娘点头就成,至于苇叶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苇叶的脸刷地白了,良久才讷讷说道:“可是我不乐意给你当婆娘。”
但凡能嫁给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谁愿意嫁给喜新厌旧还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苇叶脸皮又薄,最受不得旁人戳脊梁骨。
疙瘩正在兴头上,即使苇叶如此挑衅拒绝都不曾冲她发火。
待平复下来,他说道:“这事是你爹娘的意思,冲我说不管用。”
疙瘩知道,苇叶在家中说话没有半点分量,她爹娘已经下定决心为几口吃的将闺女嫁给他,即使苇叶心中再不乐意,照样得给他当媳妇。
见苇叶愣在原地,疙瘩又做出替她着想的模样:“妹子,俺比你大十几岁不假,可俺会疼人呐,到时候你跟俺过日子,定叫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此事俺不会跟你爹娘说道,你且乖乖家去备嫁去吧。”
疙瘩做出长辈的模样,顿时将苇叶这个犹待字闺中、没什么见识的少女给镇住,生怕疙瘩当真找她爹娘告状。
倘若被家里知晓她私自找疙瘩说不愿意给他当婆娘的事,苇叶回家后保准要吃顿竹笋炒肉。
她的注意全被疙瘩口中不会给她爹娘说道一事给吸引去,最后竟忘记自己拦住疙瘩的目的。
见苇叶不再纠结愿不愿意给他当媳妇的事,疙瘩在她愣神之际悄悄往前几步挨近她,作势要抓她的手。
十几年来,有福做惯粗活双手比疙瘩还要粗糙几分,哪能与苇叶这等年轻娇俏的少女比?
见疙瘩抓住自己的手来回磨搓,苇叶赶忙退后两步。
自打十岁往后,她从没有跟男人距离如此近,苇叶脸色通红急得转头就跑。
从此以后,她再不敢靠近疙瘩。
苇叶坐在炕上不停搅弄手指,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物件,随时被人拿去换银子、换吃食,从没有人去问她一句愿不愿意。
疙瘩到底成过亲,他见识过新妇的娇羞模样,此时的苇叶虽然同样低头沉默不语,脸上却没有半点羞涩在,显然心里不愿意。
他直挺挺站在苇叶面前,在蜡烛的映衬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将苇叶覆盖住。
“你既然进了俺家的门,就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好生过日子要紧,否则就算俺不要你,就凭你嫁过人,你那表哥也不会再要你。”
苇叶始终不发一言,如果没看见她流下的眼泪,疙瘩都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将话听进去。
说罢,他将炕沿的蜡烛熄灭。
农家人吃饱饭都难,寻常时候哪里舍得点蜡烛,幸亏如今日子阔绰许多,疙瘩才有多余的银子买红色龙凤喜烛,要知道他头回成亲时,家中日子格外紧巴,直接摸黑进了洞房。
入夜之后的东小庄格外静谧,家家户户都躺在炕上进去梦乡,有福死活睡不着觉。
在木槿家哭诉过,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等到夜深人静,同一张炕上的寡妇早已睡死,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此时是疙瘩洞房花烛的日子,负心汉正欢天喜地做着他的新郎官,有福却不禁想到十几年前她成婚的时候。
那时疙瘩家徒四壁,全然没有如今的阔绰模样,饶是如此她也踏踏实实同疙瘩过日子,虽说长年吃不饱穿不暖,最后照样不会饿死。
哪能想到如今富裕了,疙瘩竟会学戏文的负心汉一脚将她踹开。
想到此处,有福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有福如今算寄人篱下,死死用双手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声响将旁边的寡妇母子给吵醒。
外头的月亮发出的光亮照进屋内几分,见证了疙瘩的欢喜,亦见证过两个女人的痛苦与纠结。
待天亮就好,仿佛天亮后所有的罪恶都会消失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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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洪水
阴雨连绵不停歇
冬去春来, 今年春天比前两年温暖许多,温暖的气候似乎可以消除所有的负面情绪,连忧患意识十足的木槿都觉得灾难已经结束, 接下来到了好生经营的时候。
东小庄与织女镇的乡民们纷纷扛起锄头去田里耕地,孩子们则坐在地头玩竹笼、吸吮刚冒出头的草茎。
原本以为如此快活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万物复苏的春天将会带走苦难与罪恶, 可暮春时节突如其来的大水打破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
木槿记得最初连绵的春雨浸湿了干燥带有裂纹的土地, 人们原本麻木的脸上重新焕发生气——
既然没有在冬天被冻死、饿死, 那就是上天眷顾, 只要好生种庄稼、好生料理自家的茶树、桑树, 总归能有口饭吃。
且拿木槿举例,见识过持续三年的漫长灾难,木槿生活技能突飞猛进, 在现代时尚且有借助日历和天气预报判断气候的习惯,如今却锻炼出同周遭人一般无二的判断本领,即使并非全然准确, 却不至于离谱太多。
用王宝山的话来说, 这是练出庄稼人的吃饭本领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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