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有赵公题匾,名曰:琅嬛阁。此时她正眉头紧锁,坐在柳荫下的莲花纹石凳上,衣服也没换,还是那副书生打扮,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棋局。绣雨站在一旁,见赵公来了,道个万福,便去泡茶。
赵晚词撅着嘴,也不理父亲。
赵公看了两眼棋局,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道:“这是你和别人下的棋?”
赵晚词道:“都怪您骗我,说我的棋已经下得很好了,结果我连章衡都下不过,惹得大家都笑话我。”
赵公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温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下棋原本不是女儿家的专长,和其他女孩儿相比,你确实已经下得很好了。何况章衡天资聪颖,是高手中的高手,输给他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赵晚词道:“爹,话不是这等说,自古以来女国手也不是没有。章衡未必比我聪慧,只不过他常在外面走动,见多识广,对敌经验丰富,自然强些。我如今知道自己的不足,假以时日,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赵公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听了这话,满心欢喜,道:“我儿冰雪聪明,为父相信你一定能赢章衡。”
却说平泰回家,鼓足勇气将自己捅的篓子告诉父亲平高望。平高望听罢,气得脸色铁青,从座椅上站起,指着他恨声骂道:“孽障,你可知为父这个位置多少人眼红,你还不知检点,在外面惹是生非,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害死我才甘心!”
平泰委屈道:“孩儿自然是指望父亲好,要不是章衡那厮多话,也不至于此!”
平高望道:“蠢材,你还有脸说这话!我只盼望你能有章衡一半,省去我多少闲心!”
平泰原本就和章衡不对付,见父亲一味抬高章衡而贬低自己,一发怀恨在心。
次日朝中果真有人检举新任左都御史嫖娼之事,平高望昨晚命人连夜给吴芳儿伪造脱籍文书,又在天子面前巧言令色,力证清白。天子派人调查此事,得知吴芳儿早已脱籍,只得从轻发落,将平高望训斥一通,罚俸半年了事。
过了几日,孙尚书有事来国子监寻赵公,经过率性堂,看见一名生员从垂花门走出来,那模样分明就是赵晚词,当下愣住了。
赵晚词也看见了他,笑吟吟地上前行礼,道:“侄儿给孙伯请安。”
蒋司业在旁,恐孙尚书不明白,道:“孙大人,赵琴是前几日刚入学的。”
孙尚书捻了捻颌下的一缕长须,会心一笑,道:“贤侄在这里读书,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早该来看看你。”
赵晚词道:“世伯公务繁忙,怎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搅您?”
孙尚书道:“难怪湘痕这几日对我似有埋怨之意,敢情是知道你如愿以偿,心下不平呢。”
赵晚词抿着嘴一笑,孙尚书又抬高声音,道:“今日天气和暖,春光甚好,最宜吟诗作对。蒋司业,你把大家都叫出来,待会儿我出几道题考考大家。”
蒋司业心知这是又要给赵晚词出风头的机会,点头答应了。
第十四章
咏絮才(下)
国子监东南角有一片桃花开得烂漫,与率性堂只隔着一个藏书阁,蒋司业便叫人在那里摆设桌椅,笔墨伺候。众生齐聚桃林,皆是青衫飘飘,乌发飞扬,远远看去,正是花红人少,意态风流,浑似李公麟的一幅大画,做成了长屏风。知道是吏部尚书要来,大家不得不当回事,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猜测孙尚书会出什么题。唯独章衡不言不语,兀自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赵晚词自从下棋输给他,便将他视作对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当下好奇他看的什么书,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见那书上如是写道:支解手臂,脚腿,各量别计,仍各写相去尸远近。却随其所解肢体与尸相凑,提捧首与项相凑,围量分寸。一般系刃物斫落。若项下皮肉卷凸,两肩井耸,系生前斫落;皮肉不卷凸,两肩井不耸,系死后斫落。赵晚词看得骇然色变,心道又是尸首,又是肢解,还拼拼凑凑,好不残忍。
没想到这厮生得冰清玉润,私下里爱看这种文章,真是人不可貌相。章衡忽然回头,瞅了瞅她,道:“有事么?”赵晚词忙道:“没事没事,你继续看。”说着走开了。这时孙尚书和赵公沿着曲折石径缓缓走来,看着眼前的景致,不由忆起年少时,甚是感慨。孙尚书道:“光阴如梭,白驹过隙啊。晚词今年也有十五了,不知世兄心中可有乘龙快婿的人选?”“廷秀,你道为何总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赵公不答反问。孙尚书道:“因为女子有了才,便有诸般心思,难以掌控。”赵公点点头,道:“正是这话,然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连才女都容不得的男子怎么算作君子呢?”孙尚书微笑道:“世兄言之有理,可这样的君子当真不多。”众生见他二人走近,都躬身行礼。章衡收起手中的《洗冤录》,也站起身行礼。孙尚书和赵公在两把交椅上坐下,孙尚书道:“大家也坐罢,今日我带来一幅画,希望大家据画中景致作诗一首,不限韵。另外以桃花为题,填词一首,限时一炷香。”随从将画挂起来,众生只见画上山峦层叠,白雪覆头,环绕着一片湖泊,湖上有人泛舟,衣衫发丝,纤毫毕现。桌上的黄铜嵌花香炉…
国子监东南角有一片桃花开得烂漫,与率性堂只隔着一个藏书阁,蒋司业便叫人在那里摆设桌椅,笔墨伺候。
众生齐聚桃林,皆是青衫飘飘,乌发飞扬,远远看去,正是花红人少,意态风流,浑似李公麟的一幅大画,做成了长屏风。
知道是吏部尚书要来,大家不得不当回事,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猜测孙尚书会出什么题。唯独章衡不言不语,兀自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赵晚词自从下棋输给他,便将他视作对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当下好奇他看的什么书,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见那书上如是写道:
支解手臂,脚腿,各量别计,仍各写相去尸远近。却随其所解肢体与尸相凑,提捧首与项相凑,围量分寸。一般系刃物斫落。若项下皮肉卷凸,两肩井耸,系生前斫落;皮肉不卷凸,两肩井不耸,系死后斫落。
赵晚词看得骇然色变,心道又是尸首,又是肢解,还拼拼凑凑,好不残忍。
没想到这厮生得冰清玉润,私下里爱看这种文章,真是人不可貌相。
章衡忽然回头,瞅了瞅她,道:“有事么?”
赵晚词忙道:“没事没事,你继续看。”说着走开了。
这时孙尚书和赵公沿着曲折石径缓缓走来,看着眼前的景致,不由忆起年少时,甚是感慨。
孙尚书道:“光阴如梭,白驹过隙啊。晚词今年也有十五了,不知世兄心中可有乘龙快婿的人选?”
“廷秀,你道为何总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赵公不答反问。
孙尚书道:“因为女子有了才,便有诸般心思,难以掌控。”
赵公点点头,道:“正是这话,然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连才女都容不得的男子怎么算作君子呢?”
孙尚书微笑道:“世兄言之有理,可这样的君子当真不多。”
众生见他二人走近,都躬身行礼。章衡收起手中的《洗冤录》,也站起身行礼。孙尚书和赵公在两把交椅上坐下,孙尚书道:“大家也坐罢,今日我带来一幅画,希望大家据画中景致作诗一首,不限韵。另外以桃花为题,填词一首,限时一炷香。”
随从将画挂起来,众生只见画上山峦层叠,白雪覆头,环绕着一片湖泊,湖上有人泛舟,衣衫发丝,纤毫毕现。
桌上的黄铜嵌花香炉内一炷梦甜香已经点燃,众生默默构思,朱海通本不擅长吟诗作对,此时一点头绪没有,又不愿在孙尚书面前丢脸,急得抓耳挠腮。他前面的章衡已经提笔在写了,左边的赵琴更是肚里现成的一般,笔走龙蛇,沙沙沙蚕食桑叶似地写个不停。
右边的刘密,身后的家荃也都有了,朱海通简直四面楚歌,如坐针毡,一个劲儿地向斜后方的施羽使眼色。
这施羽颇有才情,因父亲是朱海通父亲的下属,少不得听朱海通的差遣,另写了两首搓成纸团,趁孙尚书和赵公不留神,扔给朱海通。不想力道大了些,纸团撞在桌腿上,一个反弹掉在赵晚词脚边。
赵晚词已经写完了,捡起纸团,见朱海通拼命打手势,心中了然,微微一笑,把纸团揣进了袖中。
眼看就剩下小半炷香,朱海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赵晚词通不理会。朱海通恨得咬牙切齿,也无计可施,胡诌了几句在纸上,强充门面。待香焚尽,众生交卷,孙尚书和赵公一张张看着,头几首狗屁不通,孙尚书皱着眉头,碍于与他们父辈都是同僚,也不好说什么。
忽看到一首《浣溪沙》:桃杏风香帘幕闲,谢家门户约花关,画梁幽语燕初还。绣阁数行题了壁,晓屏一枕酒醒山,却疑身是梦云间。
孙尚书点头微笑,看署名,是常云间所作,再看他写的诗却是一般。常云间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望着孙尚书,神色紧张,如临大比。
孙尚书揭过这一张,下面是一首行书写就的《鹧鸪天》: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朝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孙尚书看到一半,已露笑意,看到末尾,赞叹不已,连名字也来不及看,便去看该生员写的诗——《冬日泛舟》。
谁家乐府唱新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好!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孙尚书拍案叫绝,旁边赵公知道是女儿的手笔,也喜之不尽。
有此珠玉在前,后面的诗词都黯然失色,孙尚书飞快地翻过几张,又看到一首《冬日泛舟》。
残腊泛舟何处好?最多吟兴是潇湘。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添香。
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别衡阳。与君剩采江山景,裁取新诗入帝乡。
构思新巧,字字珠玑,孙尚书与赵公都十分喜欢,再看是章衡所作,也不算意外。
看完所有,孙尚书待把赵晚词的诗词拔作头筹,又请赵公亲笔将那首《冬日泛舟》题于画上。
赵公笑着谦让道:“愚侄小小年纪,受不起这等夸赞,我看还是丽泉这首诗更出色。”
赵晚词看了章衡的诗,不以为然地把头一扭。
章衡倒由衷觉得她的好,道:“祭酒过誉了,论才思,论诗情,学生自觉都不能与商英的相提并论。”
赵晚词瞥他一眼,淡淡道:“丽泉兄过谦了。”
章衡见她很不待见自己的样子,心想多半是因为那日输棋让她丢脸了。他不知她是个女儿家,难免觉得她小气,也不想搭理。
孙尚书一再坚持下,赵公将女儿的诗题在画上,孙尚书看了一回,又勉励赵晚词几句,眉开眼笑地去了。
孙赵两家原本交好,大家都是知道的,眼下孙尚书又摆明了对赵琴青睐有加,午饭时,连教习们都在议论孙尚书想招赵琴做女婿也未可知。
家荃独自坐在一张桌旁,面无表情地拨着一碗米饭。说来奇怪,他一向待人和善,在国子监内却没什么朋友。
朱海通走过去,笑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家荃,你可是担心自己孙家准姑爷的位置不保了?”
家荃温声道:“朱兄说笑了,什么准姑爷,我从未有过这等非分之想。”
朱海通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清楚,装给谁看呢?”说罢,和两个宦家子弟嘻嘻哈哈地走了。
家荃似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刘密看他一眼,暗自叹息。
京城从来不缺才子,攀附权贵,看似是条捷径,其实很不好走。同样平民出身的刘密,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托孙尚书的福,赵晚词狠狠出了回风头,满心欢喜,十分得意,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饭。回课室的路上看见常云间,他低头走在前面,仿佛想着心事,地上有个脏水洼也没在意,一脚踩了上去,鞋袜都湿了。
常云间站住脚,懊恼地看着自己的鞋。
赵晚词走上前道:“云间兄,你要不要去我大伯那里换双鞋,我看你们脚差不多大。”
常云间看她一眼,淡淡道:“多谢商英兄的好意,不必麻烦了。”说着继续往前走。
赵晚词见他态度冷淡,心想一定是嫉妒自己才高,笑道:“云间兄,你家可是开医馆的?”
第十五章
杂碎汤
常云间一愣,道:“谁告诉你的?”赵晚词道:“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我第一天看见你,你身上有透骨草,大黄,当归还有酒的味道,这是跌打损伤的方子,我以为是你受伤了。可是后来你身上又有其它药味,我便猜你家是开医馆的,对也不对?”常云间神情诧异,冷笑一声,道:“商英兄好灵的鼻子,我家正是开医馆的,比不得你们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说罢,疾走几步甩开了她。赵晚词讨了个没趣,嘀咕道:“还是个男子汉,恁小心眼儿。”没走两步,一人从拐角处转出来,看见她,热络地招呼道:“商英兄!”竟是朱海通,赵晚词见他那张四四方方的紫膛脸满是笑容地走过来,甚是诧异,道:“朱大公子,你有何贵干?”“叫我海通就好。”朱海通一副与她相识已久的样子,伸手欲勾她的肩。赵晚词眉头一皱,让开了。朱海通脸色僵了僵,掠过一丝不快,收回手,亲切道:“商英,你刚来国子监,按理说我们该轮流做东请你吃酒。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一起去风荷院怎么样?”虽然对行院里的风光很有些好奇,赵晚词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她傻么,这朱海通分明和平泰一样,都不是善茬,她截了施羽给他写的诗,他反而来请她吃酒,必然不怀好意。朱海通不计前嫌,其实都是为了赵小姐,他知道自己入不了赵公的眼,只能拉拢赵小姐的这位堂兄,指望他替自己牵线搭桥。
若能与赵小姐生米做成熟饭,还怕赵公不答应?“商英,我一片诚心,并无他意,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朱大公子,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赵晚词转身从一条羊肠小径走了。朱海通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次日下午,赵公应召入宫,赵晚词便独自乘车回家。这时候街上正热闹,两旁的包子铺,肉铺,茶铺都人满为患,摆出来的桌椅几乎把路堵住。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炸鹌鹑,葱泼兔,种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叫人口舌生津。车马走得慢,外面的香气直往车子里钻,勾得赵晚词腹中馋虫大闹,终于忍不住,叫车夫停车,跳下车道:“你们回去罢,我在外面吃过了再回去。
常云间一愣,道:“谁告诉你的?”
赵晚词道:“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我第一天看见你,你身上有透骨草,大黄,当归还有酒的味道,这是跌打损伤的方子,我以为是你受伤了。可是后来你身上又有其它药味,我便猜你家是开医馆的,对也不对?”
常云间神情诧异,冷笑一声,道:“商英兄好灵的鼻子,我家正是开医馆的,比不得你们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说罢,疾走几步甩开了她。
赵晚词讨了个没趣,嘀咕道:“还是个男子汉,恁小心眼儿。”
没走两步,一人从拐角处转出来,看见她,热络地招呼道:“商英兄!”
竟是朱海通,赵晚词见他那张四四方方的紫膛脸满是笑容地走过来,甚是诧异,道:“朱大公子,你有何贵干?”
“叫我海通就好。”朱海通一副与她相识已久的样子,伸手欲勾她的肩。
赵晚词眉头一皱,让开了。
朱海通脸色僵了僵,掠过一丝不快,收回手,亲切道:“商英,你刚来国子监,按理说我们该轮流做东请你吃酒。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一起去风荷院怎么样?”
虽然对行院里的风光很有些好奇,赵晚词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她傻么,这朱海通分明和平泰一样,都不是善茬,她截了施羽给他写的诗,他反而来请她吃酒,必然不怀好意。
朱海通不计前嫌,其实都是为了赵小姐,他知道自己入不了赵公的眼,只能拉拢赵小姐的这位堂兄,指望他替自己牵线搭桥,若能与赵小姐生米做成熟饭,还怕赵公不答应?
“商英,我一片诚心,并无他意,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大公子,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赵晚词转身从一条羊肠小径走了。
朱海通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
次日下午,赵公应召入宫,赵晚词便独自乘车回家。这时候街上正热闹,两旁的包子铺,肉铺,茶铺都人满为患,摆出来的桌椅几乎把路堵住。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炸鹌鹑,葱泼兔,种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叫人口舌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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