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二年,日本昭和十八年,正值春夏交替之际的夜晚,月明星朗,烟花炸裂。
窗外爆竹声声不绝于耳,绒黑的窗帘却冷酷隔绝这烟花盛放的美丽景象。
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一根根火柴被轻轻擦燃。
杜若洲穿着睡衣,用掌心小心翼翼呵护着在黑暗中转眼即逝的微弱火光。
她五官清艳、美貌灼人。神色却冷寂,隐隐透着刺骨寒风般的凛然,冷若冰霜。
年去岁来时过境迁,剿匪总司令部军情机要处处长近两次生日办得十分热闹,只是身为处长本人的杜若洲却亲缘惨淡,早早和身处重庆的血亲分道扬镳。
黑暗之中,她凝视着燃动的微弱火焰,冰冷的眼神中才渐渐有了波动。
夜色渐深,巍峨宅园内火树银花灯烛辉煌,乔先生作为杜府管家,负责将酒会宾客一一送出黑色欧式铁艺大门。
大理石浮雕门柱依旧,只是嵌着的黄铜门牌上的隶书已换成了:杜宅。
与此同时,阴风凛凛,一辆插着太阳旗的黑色轿车在银白月色下缓缓开往日军司令部大门。车窗帘子拉着,只见帘布之上暗影浮动。
街道上行人三两,却无人窥看到车驾之上日本特使的风采。
“这帮日本鬼子这回又准备唱哪出?” 阮司令的表情像是一口咬上了生苦瓜。
“这回来的青木小姐,是日本间谍之王青木宣纯在北京任职期与中国女性生下的孩子。就在去年2月,新上任的香港总督矶谷廉介,也算是她的姐夫。”
杜若洲有着近乎一米八的身仗,比大多男性军官都要高上半头,此刻一身黄绿军装常服,低头看向神情疲倦瘫坐着的阮司令,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阮司令不以为意,继续听她讲述从日军特务机关处拿到的信息。
“青木风见,出生于民国元年,自幼在中国长大,中文名叶点秋。十三年前被日本军方找到并送往德意志留学,后长期活动于江浙一带,于一年多前才首次回到日本。”
“自从两个月前日本人自己情报泄漏,导致高原大将的座机被美机击毁。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上接连失利,偏偏这时候又安排这么一位间谍祖宗的女儿来担任亲华特使,哼!你说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阮司令握拳的手突然伸开,在办公桌子上狠狠一拍。
杜若洲冷峻一笑,开口道:“阮司令,日本人在太平洋打胜仗还是败仗,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别忘了,现如今我们吃的可还是汪家饭。切记,谨言慎行。”
阮司令右眼皮子抽搐,倒吸一口凉气。他如今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说来也是托杜若洲的福。自从抓奸灭共一事结案,剿总司令部上下人心惶惶,进特高课过审的人尽数折在里面。虽然杜若洲名义上是他下属,实际已抱上日军特务机关处的大腿,短短两年一跃成为司令部机要处处长晋上校军衔。
何况她那名义上与之断绝关系的血亲,虽是靠属重庆一方的积极抗日分子,但其帮派于国内之庞大不可小觑,日方不知向其发过多少份邀约文书。
现在她杜若洲要想让鸡鸣寺翻个底儿朝天,也只是轻而易举数通电话的小事。
面容清冷的女人身穿和服,足下木屐发出笃笃声响,阮司令的侍从官点头哈腰地将人领进了剿总司令部一楼的大厅。
早已恭候多时的阮司令及其他要职人员,在看清这位青木风见小姐的面容后,这两年进来的新人没什么反应,倒是之前的一些旧部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尤其是现今特务处的靳处长,当年参与过捉奸灭共一案。此时吓得脸色惨白,嘴皮子都在抖。
“这青天白日的,不是真他娘的活见鬼吧。”
他话音刚落,那日本女人冰冷幽灵似的,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她身后的一队日本宪兵,齐刷刷地端起步枪对准了他。
阮司令见势不妙扬手就是一巴掌给了这老小子,压低了声音咬牙骂道:“我看你他娘的是活腻了!”
被一个巴掌拍得眼冒金星的靳处长连忙闭嘴。多亏了阮司令这一巴掌,救下他一条小命。——当着日本鬼子的面说见鬼,这可不是找死吗?
靳处长登时有些后怕地想到:幸亏杜若洲那娘们此时不在,不然非得疯起来不可。
“误会,都是误会!想必这位就是青木小姐吧!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阮司令不愧是在鬼门关外逛荡过上百回的,只见他哈哈一笑,快步就迎了上去。
“阮司令,久仰。”
青木风见微微一笑,瞬间如同冰川消融百花逢春。
直到此刻,靳处长悬到嗓子眼里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眼前这个日本女人绝对不可能是死了两年的燕家大小姐燕云屏。
因为,燕家大小姐什么都好,唯独从不会对杜若洲以外的人流露出这般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夕阳余晖下,杜若洲开着她的黑色道奇轿车颠簸在西湖岸边。
轿车沿湖而行,转过几个弯,穿过一片风尾竹林和一道狭长的林荫,迎面便是由持枪哨兵看守的庄园。
开车独行的杜若洲并没有将车开进去,而是在漆黑的铁栅门外停驻了车。
一袭黑色风衣下了车,风穿梭在林间,吹动她的衣摆。
掩去嘴角一抹自嘲,不知想到些什么的杜若洲又深深看了眼这满载回忆的鬼地方,回到车上决然调头离去。空留下接到哨兵通报便匆匆赶来却只瞧见一溜汽车尾气的看守长——杨准尉。
杨准尉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和守卫哨兵面面相觑。
“真是奇了怪哉。谢处长没事总往咱这鬼地方跑,每次来也不进大门!莫名其妙。”
他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忍不住一哆嗦,转头瞥了眼地牢入口,骂了声晦气。
庄院下的地下囚房,常年无光,阴暗潮冷。
被割断舌头又瞎了双眼的阶下囚,一大早便开始闹个不止。他囚衣两道满是血污的袖口空空如也,两条断腿也不能行走,只得在地上打转。只闹得声哑力竭被看守的狱兵搬回草席上去,模样甚是凄惨骇人。
再也无人知晓,这位曾在伪总队风光无限的特务处长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夜幕降临,海军俱乐部外霓虹灯五光十色。
日本特派亲善大使到来,有不少人都等着借这机会增进一下与日本人的关系。阮司令更是下了血本,特地包场子打算办个热闹的宴会,杜若洲自然不能缺席。
只可惜了这位曾经在上海滩大名鼎鼎颠倒众生的青帮大小姐,今晚出席却是一身笔挺的军装制服,比在场大多数男子都要英气俊雅。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杜若洲制服领口的扣子未系,只端了杯红酒走出宴会厅,站在露台,跟穿着一身西装正抽着烟的靳处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杜处长,今天下午您是逮着机会溜出去了没在场,没能瞧见那日本女特务,一身和服跟唱戏似的,后面跟着七八个端着枪的日本宪兵。枪口齐刷刷朝人一指,那场面真是让人想想都头皮发麻。”
靳处长最后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您这掌管特务处的活阎王都能后怕,那日本派来的女特务究竟得长得多凶神恶煞啊。”杜若洲漫不经心地品着酒。
“凶神恶煞不至于,那长相落在您眼里,指不定还是个天大的美人儿——简直和您心心念念的那位一模一样。”
靳处长嬉皮笑脸,重重一拍杜若洲的肩膀,扯了扯领带,离开了阳台。
良久,杜若洲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自阳台上放眼远望。自语道:“一模一样?已经是第三个人这么对我说了。我倒是很希望有人和她一模一样。可惜……”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由远而近,女人满是好奇的提问落入杜若洲耳中。
“可惜什么?”
杜若洲制服下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随即唇边的讥讽一闪而逝。
“可惜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存有绝对相似的两朵花,青木小姐。不得不说,我已经开始期待您的容貌了,您连声音都格外像我一位故交。”
“是那位蒙冤受难香消玉殒的燕云屏燕小姐吧。我以前也不信,直到上一个月,我随姐姐去香港探望姐夫,有幸从杜少校您兄长手中看到那位生前的照片。据您兄长说,那照片是杜上校亲自拍的。”
“是吗?照片而已,难免失真。”
“那杜上校为什么不转过来看我一眼,自己判断?”
杜若洲冷冷一笑,她不仅没有回头反而闭上了双眼:“我承认您的声音很像,所以我想给自己留下一点做梦的余地。毕竟从一个月之前就满是期许之事,一下便轻易落空,对我来说太过残忍。”
“原来传闻是真的。”
“青木小姐在说什么?”杜若洲沉下脸色。
“杜上校和那位被冤成共党间谍含愤而终的燕小姐之间,存有超出常人的感情。”
“日本的女性都和青木小姐一样吗?那你们一定都活得很孤独吧。”
“我不懂您这话的意思。”
“秘密过多的人都不会有真正的朋友。喜欢到处探究别人秘密的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秘密与他人分享……”
杜若洲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眼前和记忆中完全重迭的容貌。两道视线在不应该有的沉默中对视许久,杜若洲又猛地别开视线,企图压下胸口剧烈的起伏。
“……所以,我说,青木小姐你一定没有朋友。”
青木风见同样手持酒杯,饶有兴致地抿唇微笑着说:“可如今您的反应,正诚实地告诉我,我和您的那位故交是真的很像。”
杜若洲轻轻嗤笑,又倔强地重新看向青木风见:“不,并不是完全相像。”
“什么?”
“燕云屏的右眼眼尾下方没有泪痣,更不会像您这样穿这种单薄的白色蕾丝裙洋装。以及,燕云屏不喜饮酒,最是讨厌参与宴会活动,更不可能在交际场所端着酒杯四处走动。”
“杜上校,您真的是很有趣的人。”青木风见面容上的微笑越来越显眼,“我只是问您,我和那位燕小姐的容貌有何差异,并没有询问我和燕小姐的行为喜好有何不同。”
杜若洲沉默不语,直视着她,目光再收不回去。
“您的心,现在很乱。”
青木风见言罢,作为今晚的主角,朝宴会厅中的舞池翩然而去。
觥筹交错的交际场,杜若洲走出露台,回到大厅,坐到一角的皮质沙发上。
她一杯又一杯地向服务员要酒,从红酒到白兰地再到龙舌兰,不管饮下多烈的酒,唇边总是带着一抹讥讽的笑。她不讲话,就没人敢来招惹。
杜若洲这些年在伪总队里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她心情好的时候,就是路边的乞丐都可捧得,心情不好时,拿上好膛的枪顶司令侍从官脑袋的事也做得。
阮司令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正坐在隔着舞池的对面沙发上,拿了支酒若有所思。
“这杜处长今晚酒量渐长啊。”
“整个剿总司令部里,也就她杜若洲不给司令您面子了。”阮司令的侍从官孟秘书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阮司令装作没听见,又顺着杜若洲的视线挪到舞池边缘上被一群自诩英俊高大的士官环绕的青木风见身上。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一个顶着燕云屏的脸和男人们相谈甚欢的日本特使;一个一杯接一杯不停灌酒可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凌厉地盯着场下伺机而动的机要处处长。谁才是真正的狩猎者,谁又是那个猎物呢?
孟秘书小心翼翼地问:“司令,您不去请青木小姐跳一支舞吗?”
“请日本特使跳舞这种‘好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吧。”阮司令微微一笑,看向一脸不解的孟秘书道。
“不过很可惜。她长得和燕云屏太过相像,谁还敢跟她跳舞?我们的杜处长非得杀人不可。这女人一旦疯起来,那可比男人说的做的可怕多了。”
正如阮司令所说,只见一位高大的年轻军官刚微微躬身向那个音容笑貌都和燕云屏一般无二的女人伸出手,这边杜若洲就放下手中空杯,站起身,直直走了过去。
在青木风见将修长白净的手搭在年轻军官手中之前,杜若洲已然将那只手自半途中截下。
她的手着力握着青木风见的手,弯着眼睛笑嘻嘻的,将人扯到自己跟前。
在场众人又不是真的瞎子,杜若洲这般招摇张狂的行径,谁还惹得起?自然识趣的退避三舍。
青木风见故作苦恼,道:“上校,您喝醉了。”
杜若洲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问:“青木小姐在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贵国有很多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性,自然会想多认识了解一番。”青木风见微微含羞地皱了皱鼻子,一副天真烂漫的做派。
“青木小姐,你要知道,从你让我看到你的容貌那一刻起,只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我都不可能让你顶着这张脸和男人亲热聊天。”
“可我不是燕大小姐,更不是杜上校的私人物品。”青木风见从容不迫地笑了笑。
“是,我是掌控不了青木小姐您的意愿,可是旁人,我还是敢管得。”
杜若洲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猛然从腰间掏出把枪来,指向刚刚邀请青木跳舞现在早已退居一旁的青年军官,这一下着实惊到了不少人。
她嚣张跋扈气焰高涨,三言两语左右着旁人的生死。大声道:“今天晚上,谁敢靠近青木小姐一步,我见一个,就打死一个。”
青木风见握住她的枪口,顺势将枪夺到手中。她举到杜若洲眼前晃了晃,随后将枪放回到枪套。又用掌心为杜若洲捋平军装上的褶皱,相继系上衬衣和制服领口的扣子。
她抬眼瞧着杜若洲,眼光清透,声音绵绵,有种顺从的温柔情调:“上校,您是真的喝醉了。”
“那青木小姐,你会送我回家吗?”
杜若洲目露轻佻,嗤笑一声并不等其作答,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身后像极了燕云屏的女人皱眉苦思。
深夜里,孤灯长明。满身酒气连军装也未脱下的杜若洲,在家中弹奏一夜钢琴。
从她指尖下响起的,正是《热情奏鸣曲》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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