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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云衢对楚州的暗涌并非一无所知,但总归是没有抓到把柄,便还是倾向于徐徐图之,对楚州上下的态度都还算缓和。但周诲的来访打乱了她原先的想法。
    周诲来访是在一个晚上,没有提前送上拜帖,这本就不太寻常。高云衢错愕之下,忙让高圆请她进来。
    “省言怎么来了?”高云衢站起身相迎。
    “见过大人,不请自来,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周诲拱手行礼。
    “自然不会,我本就想寻省言说话了。”高云衢见她面上焦虑急切,便问,“这是怎么了?”
    周诲叹了口气:“下官这是遇到难处了,特来寻大人讨个主意。”
    高云衢请她坐了,示意高圆上茶。
    “大人,下官去岁年初到任楚州,说来惭愧,下官不擅交际,与楚州同僚来往不多,许多事情并不清楚,可去年秋天收税下官还是参与了的,当时便觉不对,楚州征的税和送往京中的税出入有些大……下官往下头去看过,民怨也是不小……下官当时便觉困惑,朝廷年年给楚州减税,为何底下仍是这样?因此下官自去年冬日至今一直在琢磨此事,但处处受阻,太守给下官派了不少事务,下官也不便离开楚州,我便想着从架阁入手,核验数字,看能不能看出什么。”周诲从头讲来,高云衢听了她在楚州的遭遇就明白是她过于耿介,遭了楚州官场排挤,上下皆不欲叫她太过深入。
    周诲喝了口茶水接着道:“可越瞧这数字越是对不上,田赋、丁税、盐铁获利似乎都有些问题。单说人丁,楚州户数人丁的数字皆是逐年增长的,可供征调的民夫却是逐年减少的,外流的人口虽也在增长,但似乎并没有那么多,那中间的缺口去了哪里呢?下官是越算越惊慌,幸好来的钦差是您,我也只能相信您了。”
    楚州算是个流放地,到了楚州的官员皆觉得自己未来无望,最是苦痛的时候叫豪族趁虚而入,重金相贿又许以重利,轻易地便叫楚州官场为他们所用。只有一个周诲冥顽不化,最后还是太守窦齐想了个法子,分了大量的文书工作给她,将她绊在州府之中,叫她无暇在外头乱跑,自然也不会叫她发现了什么。谁知道周诲极擅长数算之法,离京之前又任过多年的户部给事中,对赋税数字极为敏感,竟真叫她从浩如烟海的架阁簿册中算出了一些问题。
    “大人,我把有出入的数字都记下来了,皆在这里,您看看。”
    周诲从袖袋中取出一本手札,交到高云衢手中,高云衢接过了手札仔细翻看起来,越看越心惊。范相推动新政本就是因着各地赋税混乱、中枢难以插手,高云衢也知地方上有些猫腻,却没想过楚州会做到这个程度。若按周诲查阅到的数字,楚州四成的庶民承担了整个楚州的赋税,已是极为惊骇的数字了,可朝廷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的赋税,中间的缺口若都叫楚州豪族拿了,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丁口的问题则更为严重,且不说收上多少丁税,关键是那些消失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高云衢指尖在手札上轻点,思索着道:“赋税的根本是人口,楚州的人又去了哪里呢?”
    周诲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曾打探过下头积年老吏的口风,他们说,楚州自来就留不住人,要么离了楚州去了别的州府谋生,要么干脆便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土匪之患自古以来便是楚州人的切骨之痛。”
    “离了楚州便得有户贴,官府有记录,流出没有那么多,那就该还在楚州。是做了豪族佃户?是散在了这群山之中?还是……两者皆有?”高云衢望向窗外的连绵群山,白日里若是天气晴朗,可以看到远处高山之顶的皑皑白雪,巍峨宏伟,蔚为壮观。这莽莽群山养出了大周最精锐的士兵,可若这些士兵藏在了这崇山峻岭之间,又会是怎样的累卵之危?
    高云衢向来不惧以最坏的可能来进行筹谋,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范相、陛下都小看了楚州。她思忖了一阵,开口向外唤道:“阿圆,去请黎千户。”高圆在外头应了。高云衢又转向周诲道:“我已知晓了,楚州的局势恐怕比我们想的都要糟些。若我没有想错,你的身边也是有眼线的,我会请黎千户派几个武卒守在你身边,以防万一,你且护好自己。”
    周诲一听方醒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是下官想的简单了,下官今日贸然到访是否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应是无妨,我到底是代天巡狩,他们应是不敢对我做什么。”高云衢安抚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然而,哪怕是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高云衢也没想到楚州豪族能如此大胆。三日之后,高云衢在出城巡视官道之时,叫土匪劫了。楚州报与京中说的是山匪势大,高云衢及其护卫双拳难敌四手,一场乱战叫高云衢被虏了去。而实际却是,州府的内鬼在饭菜中下了药,令整队人马失了反击之力,山匪不费吹灰之力,将整队人马带回了山寨。祁家本意是直接将他们丢下山崖,做成劫财灭口的样子。但祁家在山寨的话事人祁成海,私底下是祁道凝的人,得了祁道凝的授意留了高云衢一行的性命,只囚着他们,对祁成鸣那边则报说已经得手。
    高云衢醒来的时候便已被单独关在了这间柴房里。她被关了数日,每日里那位叫阿远的女郎会来一回给她送吃食,帮她打扫一下屋子,饭食不过混个半饱,稻草倒是会给她换些新鲜干净的。高云衢倚在墙边看她忙碌,这是她与这个地方唯一的交集,若有逃脱的机会怕就在她身上了。
    “你读过书?”高云衢观察了她许久,手掌虽粗糙,却不是自小做活的一双手,只有指节有茧,是常年抄写留下的印记。世人总觉得读书人四体不勤,瞧着细皮嫩肉,清贵至极,可只有拿笔的那只手知道天寒砚冰、手指弗能屈伸*1之苦,指节上的笔茧诚实地记录下了她们负笈求学、寒窗苦读的无数个日夜。
    “不曾。”阿远在忙,头也不抬。
    “你指节上的茧,没有十年的执笔是留不下来的。”
    阿远闻言短暂地停顿了活计,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摸了摸指节上的痕迹。
    高云衢见她有反应,便接着道:“日出即读,入夜秉烛,炽夏穷冬,无一日懈怠。假书笔录,趋百里执经问先达*1,至艰至难亦不言弃。那是浩瀚书海给你留下的勋奖。可又是什么让你背弃了曾经的自己?”
    阿远终于停下了手里打扫的动作,直起身,回头看她:“你这样的贵人竟也知道那些苦楚吗?”
    高云衢笑道:“学问不会因着你家中有钱便自己钻进你的脑子。再有钱财再有权势,那些书那些文章也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的呀。而与之相对的,读过的书是骗不了人的。”
    阿远没有接话,深深地看了高云衢一眼,那眼神无比复杂。
    高云衢试探着问道:“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2。下一句是什么?”
    “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2……”阿远脱口而出,说完方觉失言,面上有些不快,不再与高云衢说话,埋头做完事便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果然如此。高云衢验证了猜想。方才的问题她也曾考校过方鉴,大约是在除服返京之后,有些难,方鉴没答上来,她还给方鉴讲了一遍。若不是巧合,那阿远至少该有举人的水平。一个举人本该前途大好,却在山匪寨子里做了一个村妇,里头又有什么样的隐衷?
    人如流水,有人流而未远,就已渐浊;有人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故不可以不澄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待其澄清,仍为元初之水*2。
    你还来得及回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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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宋濂《送东阳马生序》: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
    *2出自《近思录》,前两句是引用,最后一段稍微简化了一下。表面理解就是人性像流水,有些一路奔流到海都没有被污染,这就很好,但有些流得还不远就被污染了,有些流了很远才被污染,对于这被污染的我们就要澄清它,努力点的就清得快,懒一点的就清得慢。等到它澄清了它又是原本的水了。理学家借水探讨人性天理。我也不知道举人应该读些什么书,百度了很久找到这种儒家黑话假装成是比较深奥的参考书目,笑死。
    这里高云衢的意思是在劝阿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现在回头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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