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鉴几人归心似箭,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回了京城。先往衙署交割了公事,一干人等都找了地方妥善安置看管,方得了个短假回家休憩。方鉴往御史台与诸位官长汇报了过程,得了几句勉励,也被早早地放了出来。这个时间还不到散衙的时候,方鉴慢慢往家走,一路上便听见京城百姓都在议论卓观颐案。
路过一家茶肆时,听见里头的说书人正在讲卓家事,方鉴便停下来听了听,那说书人口才极好,一气从卓家早年的一家和乐讲到卓观颐告御状,一起叁落,跌宕起伏,将那忍辱负重不屈不挠的女郎描绘得活灵活现,叶泽之恶也淋漓尽致。
再观听书百姓,或是悲从中来或是义愤填膺,也有寥寥几个仍在说父女互殴,卓观颐不孝之类,却被愤怒的百姓骂得掩面而走。方鉴便知引导民意一事便成了,也不知是不是崔苗做成的。
叁司会审之日定在了叁日后,方鉴叁人将证据盘了又盘,又分头往各自主官与有经验的同僚处请教了,心中大致有了章程。方鉴特意又往高云衢处走了一遭,叫高云衢也帮着瞧了一瞧。
叁日后,官司正式开审,主审官是叁法司叁位主官,依着年岁与资历,叫御史大夫邹叔彦坐了首位。堂下是苦主卓观颐,方鉴叁人为其提告,另一边是其父叶泽,并有一位讼师助讼。因着卓观颐敲响登闻鼓引得物议纷纷,此案也允许百姓在外旁听。
方鉴叁人作为提告最先发言,由池斐作为代表,先行讲清案情,池斐简单描述了前因后果,并提出叶泽有叁大罪责,一是侵占卓家家产,二是虐待幼女,叁是试图给卓家后人改姓,断人香火,卓观颐虽是以子告父,但系出于无奈,叶泽为父不慈在先,卓观颐为母为己为妹伸冤,可称义举。
此言一出,堂外百姓皆哗然,此前乡野议论到底是各有说辞,如今叁法司官员查勘完毕,仍是如此说辞,几乎便已坐实叶泽之恶。
“侵占家产不算还要断人香火,也不知是多大的仇?”
“看那叶泽穿的锦衣华服,竟是吃的卓家绝户,呸。”
见势不对,叶泽的讼师忙开口打断:“这位大人偏颇了些吧。”
“本官乃刑部主事池斐,你是何人?”池斐眯了眯眼,下颌微抬,冷然回道。
那讼师忙拱手行礼:“晚生张柄,拙县生员,忝为叶泽讼师。”
“哦?讼师?”做过亲民官审过案子的人大多不喜讼师胡搅蛮缠,池斐将轻蔑之意做到了十分,果然叫张柄有些不快。
他忙转回正题:“方才大人说的几乎已经给叶泽盖棺定论,过于武断了,不听听叶泽的说辞吗?”
他转向堂上叁位主审官,邹叔彦与两位同僚对了下眼神,示意他说说看。
张柄便道:“池大人方才说的每一句,在下皆不敢苟同。大人说叶泽侵占卓家家产,但依律家主病故,子女未长成,家主之内人是可以代为执掌家产养育子女的。而虐待一说更是无稽之谈,拙县谁人不知卓观颐不孝,叁天两头与父亲争执,动辄拳脚相加,叶泽难以管束,整个县城都是人证。改姓则更是荒唐,不如看看户帖,这小女郎现今是姓卓还是姓叶?”
“是极是极。”叶泽听他一说,忙不迭地点头。
“你胡说!”卓观颐牵着阿妹立在一边,闻言反驳道。
“哦?卓大娘子不认?那我来问问你。”张柄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自你母亲去后,你是否常常顶撞你的父亲?”
“但那都是因为……”卓观颐有些气,方鉴曾与她说过公堂之上不要急于开口免得落人口实,这状师的话明显埋了钉子,叫她不好回答。
“那看来就是有了。”张柄打断了她的话,“诸位大人,子女行差蹈错,父母责罚使之改正,又有什么错误呢?孩童尚幼,吃了痛,便以为父母不曾爱重,殊不知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啊。诸位大人,堂下各位,难道幼时便没有受过父母责骂吗?”
人群中也有人觉得他说的有理,跟着点头,卓观颐明知他说的是歪理,却不知怎么反驳,气得发抖,攥着阿妹的手也不断用力。
“不对!不对!”忽地众人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仔细一看竟是躲在卓观颐身后的卓观攸,小女郎泪眼婆娑地喊道,“谁家阿爹阿娘会叫心爱的孩子吃不饱睡不暖,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家里的脏活累活都是我和阿姐的,阿爹与阿弟就看着,做得不好还要挨打。别的人家不是这样的,我问过阿文阿成,他们都说不是的!”
小女郎的哭喊叫全场为之一静。
韩济微站出来,质问道:“叶泽,你可记得你家大娘子二娘子都是什么年纪?”
叶泽一愣,试探着答道:“十八?十二?”
韩济微都叫他的话噎住了,顺了顺气方道:“大的十六,小的十岁!都写在户贴上呢!你这也叫爱子吗!”
不待众人反应,她又冲着外头旁观的人群喊:“外头有十六岁、十岁的小女郎吗?”
“有!有!”人群嘈杂了一阵,推出来两个满脸茫然的小女郎。
韩济微冲她们招手:“莫怕,到这里来。”她令两个小女郎分别与卓观颐卓观攸站在一处,喝道:“你自己瞧瞧,这是人家家中千宠万娇的小女郎,这是你家的,同是十六岁,差出一个头,十岁的这个瘦瘦小小瞧着像七八岁,你当大家都是瞎的吗!”
“再瞧瞧家中账册,便说是衣饰吧,商户之家薄有家资,几个孩童又还未长成,一年总要添些新衣吧?自己看看你自家的帐,一年四季各添置一回成年男女衣裳、男童衣衫,半句没提女郎,你家女郎是不必穿衣吗?”
“这……账册写得不清楚,都笼统算在一处了……”叶泽应道。
“呵,家主、妻妾、儿郎的事都一一写清,女郎的事便写不清吗?”韩济微眸中闪着嘲讽的光。
张柄又打断了:“仅是衣物之事哪做得准呢?私家之账混乱些也是有的。至于个头,我曾听闻有些人家的小儿一餐用得比成人还多,个头却远不及同龄的其他孩童,这都是有的,如何能作为呈堂证供呢?而卓观颐顶撞老父,甚至殴伤老父可是有邻里为证的。”
张柄申请传唤证人,上堂的是个闲汉,自陈住在卓家附近,因着闲散无事,常往卓家看热闹,亲眼可见。
“你休要乱说!我从未见过你在我们家附近出现!我父身强体壮,我如何能打倒他!”卓观颐急得直跺脚。
场面有些焦灼起来,两方各有说辞,险些在堂下争执起来。邹叔彦拍了拍惊堂木,喝了声肃静,方才止住,他看向方鉴示意继续。
于是方鉴站出来,不疾不徐地道:“慈不慈孝不孝暂且放在一边吧,我们来说一说继承权的问题。依大周律,家主亡故时子女未分家,家产应由子女依继承顺序按比例继承,家主配偶若不再婚则跟随嫡长生活。若子女尚未成人,家产可由家主配偶代掌,待成年后再行归还。也就是说卓家的家产应由卓观颐卓观攸姐妹二人继承,叶泽不过是代其经营,待二人成年后则应归还。诸位大人,下官说的对吗?”
邹叔彦点头表示认可。
“那么问题便来了,既然是代掌,那么应是只能代为经营,而不可代为处分吧。请诸位大人看看这份证据,取自拙县架阁的土地买卖文书,上头记载永兴十二年春,卓家将五十亩良田以低于市价四成的价格卖给了宋家的大管事宋知。那我便想问卓观颐姐妹了?是你二人变卖的家产吗?”
“不是!我们没有!我甚至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田地,父亲从未告诉我们!”卓观颐忙应道。
“那作为继承人的卓家姐妹不曾买卖,那敢问是谁人卖的呢?便请拙县县令告知我们吧?”方鉴传唤了拙县知县。
“堂下何人?”邹叔彦问向他。
“下官拙县知县宋柏,见过诸位大人。”宋柏俯身作揖。
“那你便说说看,你这县衙如何将原主毫不知情的买卖做成的呢?”邹叔彦厉声喝道,若是知县渎职属实,那过错远大过小民家产之争。
宋柏自不会认:“此事下官知道,是叶泽以卓氏姐妹之父的名义持卓观颐手书来办的手续,按照理法是成立的。”
“那手书我等在文书档案里也查到了。来人,呈上纸笔,叫卓家姐妹写两个字来看看比对便知。”方鉴叫二人写了字,与文书一起呈到了叁位主审官案前,叁人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于文字书法也有些心得,讨论了片刻便一致认定确实不是姐妹二人的字迹。
方鉴勾了勾唇角,看向叶泽:“那么手书又是哪里来的呢?若是伪造,那买卖又如何成立呢?是县衙户房的书手自作主张?还是宋知县示意?宋知县这个宋与宋家管事宋知这个宋又有何关系?”
“下官是被蒙蔽了!对,是户房的书手说他核对过了,下官便信了!”宋柏忙不迭应道。
“那不如请书手也来堂上辩上一辩吧。”方鉴攥了攥手心,感觉到了一点胜利的风向。
书手年纪不小,看着便有些憔悴,方才候在外面已将宋知县的话听清了,一进来便哭骂道:“好你个宋知县,此事明明是你一手操办,办完了直接令我归档,现如今竟要推我做那冤死鬼。你姓宋有宋家保着,大不了就是免官归家,而我一介小吏坐实此事,轻则流放充军,重则人头落地,家中世代的职司也没了,好叫你再安插宋家的人手不是?诸位大人明鉴,小人万不敢行那渎职贪腐之事啊。”
宋柏全然不知书手也一并被带入京中,方才情急之下便将过错推给了他,哪知他就在外头候着,听得清清楚楚。那书手并非拙县豪族出身,是拙县世袭的小吏,家中世代相传的职司和自己的性命皆要不保,他哪还顾得上怕什么宋家呢。
“张桐,好生说说前因后果,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叁法司自不叫你蒙冤。”方鉴走近几步对那书手道。
张桐便一五一十说了,他说是宋知县亲自办了卓家与宋家的土地交易,他是地头蛇,也听说过叶泽不当人父之事,当时有些同情,便多问了一句是不是不合法,叫宋知县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是宋家的事叫他少管,合不合法的也不会有人知道,叫他直接归档便是。
卓家的事他也清楚,顺带着也倒了个干净,城南的人家都知道卓家的事,卓家几代都是好人,但谁叫卓岚死得早,叶泽将两个孩子关在家里,磋磨还是打骂旁人都干涉不得,邻家也只能背地里唾弃,帮不得什么。
本以为钦差能为她们做主,却不想钦差还没来,就叫宋家雇了一帮懒汉挨家挨户警告了,有一户人家不听,当场唾了带头的管事一口,叫宋家家仆们打了个头破血流。这一番警告,哪还有人敢说呢?钦差来问,大家不敢说,也不愿意乱说,便只能闭口不言,只有那些无法无天的懒汉得了宋家的银钱胡说一气。
邹叔彦一一听了,心下了然,又道:“说说宋家。这宋知县与宋家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方鉴退了一步,池斐上前回话,她们此前做了分工,各盯一部分细节,以备垂询,“这宋家是拙县本地的豪族,家主宋闻广,也就是宋家的掌权人。宋柏是宋家旁支,有些才学,受了家族供养考上举人,又回了拙县任主簿,随着年资积累,升任知县。宋家在拙县有田数万,族人众多,势力庞大,乡民皆不敢逆之而行。”
“呵,田产数万,还要低价收地,要那么多田地做什么?宋柏,”邹叔彦拍了拍桌案,“卓家之事是否是宋闻广指使?”
“不,不,不是的……”宋柏心下惊惧,却仍是否认,“我确实是默许了卓家卖地,是宋家管事宋知来与我说请我行个方便,我一时糊涂,看在他与我同是宋姓的份上,便应了。”
管事宋知也是一口咬死了,是他被叶泽贱卖的良田迷了眼,自作主张找到宋知县行方便,主家并不知情。
“好啊好啊,朝廷的法度秩序叫你们用来私相授受,真是好啊。”邹叔彦怒道,“宋柏,看来这受贿渎职之事你是认了?”
宋柏跪倒在地,绝望地闭上了眼:“认,认……”
“叫他签字画押。”邹叔彦又转向叶泽,“既然宋柏已认罪,那么转卖卓家田产一事,叶泽你是认还是不认?”
叶泽见大势已去,颓然坐地,供认不讳。
这日会审就此收场,邹叔彦依着流程叫一干人等签字画押,宣布一应证供将上呈御案,恭请圣裁,而后便退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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