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那道门还留了条门缝。
非常甘灯式的隐晦邀请的做派啊。
她嗤笑一声,用力推开门。
眼前是灰白色风格的套房,并不是很大,外头的客厅里有书桌和吧台,强烈的白色阳光照射在灰白色条纹的地毯上,一切都简单得像是白纸上的素描。宫理看向半镜面的落地窗外,光着脚走过去,窗外是飞掠过的沙漠,她震惊道:“……这是在乘积飞行器里?你一直没离开沙漠附近?”
甘灯却没有回应。
宫理转头看向套房深处的,里头还有起居室,她目光能穿透几扇门,看到白色的床头柜与枕头。
她脚步正要往那边走去,就听到了甘灯的声音:“……来聊聊吧。”
她穿过几道门框去,走进了在偌大的起居室内,床前有一台取暖的电子壁炉,配着两把沙发,与一张小桌。甘灯坐在灰色的沙发中,他依旧穿着衬衫,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像是被擦去笔触的素描人物,瘦得脖颈处筋骨分明。
他抬眼看向光着脚穿着沙滩度假般的大花裙子的宫理,嘴唇抿紧,抬手道:“坐吧。”
宫理走到他面前,俯瞰他:“跑什么?”
甘灯垂下眼去直视着对面的空座位,道:“没有。只是累了想回来休息。”
宫理看他的拐杖,已经换了款式,是那种银白色的带肘托的类型,说明他必须要用拐杖借力更多才能行走了。她看向他颈侧,在衣领的掩盖下,也能看到他颈侧有针孔,贴着一小块医用胶带。
宫理只是想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但在甘灯眼里,这逡巡的目光让他像是被日光灼烧般,他凸起明显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终于转过眼来看向宫理:“……坐下吧。”
宫理真的很有一种掰住他这张假脸的冲动。
毕竟她见到过这张脸蹙眉动情,放纵呻|吟的样子。
但她还是一甩手,坐在了他对面:“哈,你真的要把收容部给我?room要求的?”
甘灯:“不能说是要求,是暗示。她希望绘里子留下的收容物能被方体研究,但绘里子不想让这些东西隶属于方体,或许是她们俩商议出的折中方案。她希望我交出一部分收容部的权力。”
“但如果只是一部分,我们迟早会有摩擦分歧,会意见相左。所以你既然已经留在方体,就把收容部都拿走吧。”
宫理将脚蜷在沙发上,摸着嘴唇道:“你早就猜到花岗岩会让我继任吗?”
甘灯点点头:“大概能想到。因为她太懒了,虽然她是room还在世时就任命的委员长,一直以来也似乎在替room做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神隐在外,对委员长的职务很不屑。这次她主动参与,跟你有了这么多接触,我就猜她很想找个接班的人。而且room会同意的接班人,恐怕只有你了。”
宫理咬了一下手指:“既然她都这么摆烂了,我其实也可以摆烂吧。反正我也没有领|导,也没人管出勤,真要是room让我|干点啥,我就帮忙呗。”
甘灯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想:“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宫理啧了一声:“工资怎么样?有医疗保险吗?”
甘灯叹了口气:“……委员长的收入还是很稳定的。”
宫理沉默了一会儿,甘灯知道,她真的会成为他们平起平坐的同僚了。
宫理往后靠在椅背上,思索片刻后开口道:“收容部,我不想管。很烦人啊,我看平树上班,就知道收容部事儿不少。我就是想摆烂,啊,说来,这个什么收容部的主管老大,有副职吗?”
甘灯也沉默了一下:“……可以有。”
也就是以前没有过。
宫理可不想真的接手收容部。作为体系最复杂的部门之一,她哪有那个精力去管理,到时候做不好还一堆人看笑话,说不定才遂了他的意图呢。
宫理笑起来:“那你来当副职来操心吧。活接着干嘛,我这主管收容部的正职干几天,说不定愿意打开一些收容物,放出来给大家研究一下。”
其实甘灯知道,她就是反骨,但这些收容物可能会在天灾中发挥作用,让干员少一些涉险,甚至解决已有的问题,关键时刻她还是会愿意拿出来帮助他人的。
甘灯担心的问题是:“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管理收容部?这不是什么好事。”
宫理弯着两条腿,裙摆遮盖了膝盖与脚掌,她靠在沙发扶手上,笑道:“为什么呢?你怕跟我在同一件事情上起冲突,还是怕从我手中夺回权力的时候闹得很难堪?”
甘灯垂下眼睛。
宫理笑:“我不怕斗死你的,你也别怕斗死我。”
他轻轻启唇,似乎怕她不明白一样,点破道:“现在我锋芒过盛,很容易让其他的委员长联合起来与我对抗,内斗太盛的话,对方体这段时间的战略没好处。我需要暂时势弱,也需要给自己脖子上架一把刀。如果可以,我希望那把刀是你。”
他点明,自己也有要利用她的心思。
宫理惊讶:“暂时——也就是说以后你迟早不再需要装势弱?而且,非让我来威胁你的地位……啊,不会是,觉得干过几炮我会心软念旧情,到咱俩起冲突的时候,我就不舍得对你下死手?”
甘灯:“……”
他张了张嘴,脸上显露出一丝无奈、怀念与痛苦,但很快眉头松开,又重新面无表情:“我没有那种自信。”
宫理死盯着他。
他睫毛抖动了一下:“你确实也是最难对付又最懒散的人,既不会处处插手我的工作细节,又真的能威慑我不要走歪了路。”
宫理突然笑起来:“你每一步都算得真好啊,确实,我哪怕主管收容部,也容易被你架空。但你要知道,我要是想不被架空,也有办法。”
甘灯瞳仁看向她:“所以,我也是架在你脖子上的刀。”
宫理笑起来:“你真的瞧得上自己。在权力上,我没有让你威胁的脖子。你要是鱼的话,权力就是水。但权力对我却是摆在桌子上的小玩意儿。我愿意当这个委员长,就是因为从此之后,方体没人能管我了。”
如果她离开方体,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很有可能会被方体视作“敌人”进行针对。但她有个顶格的委员长身份,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也没人能管束她,甚至委员会都没有投票把她踢出去的权力——
甘灯嘴唇翕动,他似乎想要对形容他和权力的关系的话语辩驳一下,但又无力甚至不得不默认。
宫理思索着,她也不想管收容部,而且甘灯这么多年整顿建设收容部,他的权力也不可能是能“让”出来的。但挂个名头,至少可以在收容部违规使用收容物的时候,有权力进行否决。
而且手底下有一样散漫的自由人干员们,宫理觉得挺好的。
她伸了个懒腰,开口道:“那就这样定了吧,放心,以后我也不会比花岗岩出勤多的。就这些事了吧,不需要我现在就签什么文件吧。”
甘灯摇摇头:“文件还需要准备。但你已经作为委员长,最好给自己想一个代称与代表物,如果你希望删除自己过去的档案记录,也是可以做到的。”
宫理:“嗯我考虑一下。”
俩人就此陷入沉默中。
宫理其实想走,但是她刚刚开始,余光就注意到他右腿很僵硬,任凭他挪动姿势,腿却纹丝不动,而且膝盖处有些棱角,顶起了裤腿。
宫理觉得既然她已经释然,就该有所表示,她盯着他膝盖,没注意到甘灯隐隐坐立难安的表情,道:“我该向你道个歉的。”
甘灯愣住了。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宫理会跟他道歉,他也想不出她有什么道歉的必要。
宫理笑着耸耸肩:“毕竟我也骗了你嘛,我把那个黑色立方体偷走了。啊不过我掉脑袋之后的时间,就不算是方体的干员,不用为了炸空间站这种事道歉吧。”
甘灯看着她,终于问出了多少噩梦里困扰他的问题:“……很疼吧。掉脑袋的时候。”
他不知道梦里有多少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宫理的尸体在他的毯子下,她顶着脖子上的血痕和额头的枪洞要将他溺死在浴缸里。
但此刻,宫理侧脸在阳光下有着透明的泛红,她回忆了一下:“还好,那时候献天使已经快侵占我的大脑了,痛感都不强烈了。而且我的意识也都被传输走了。”
甘灯却很难因为她轻松的口气而心头松开,他蹙起眉头,苍白的嘴唇在轻抿了好几次之后,道:“……对不起。”
宫理看他:“原因是?”
甘灯却半闭上眼睛摇摇头,并没说自己道歉的原因。
他摸索着沙发旁边的拐杖,似乎想要站起来,拐杖滑倒砸在了他膝盖上。宫理听到了咚的一声响,明显是裤腿下已经不是……
她忽然跳下沙发去,双手抓向他裤腿。
甘灯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脸上显露出一瞬的惊惶,抬起拐杖就要打向她:“别碰我!”
宫理蹲在沙发边,强硬地伸手卷起他裤腿,他的拐杖就跟断了的小树杈似的落在她后背上。宫理一把抓住拐杖,道:“松手。”
甘灯盯着她,宫理使劲儿一拽,他试图想扯回去,拐杖狠狠磨伤他掌心,还是被宫理轻而易举夺去了。
宫理将拐杖扔在白色的床铺上,卷起裤腿,很快就看到了半透明的白瓷制成的假肢……
她呆住了,仰头看向甘灯。
宫理抬起了他小腿的假肢,做得很精致而且很轻,关节拟真。他对金属、树脂和电子元件容易过敏,但陶瓷应该好很多。小腿后方甚至有放置匕首或折叠激光枪的暗槽,摸上去冰凉细腻。
他是……最终没保住那条坏死的腿吗?
截肢的位置是到哪里?
甘灯闭着眼睛,手死死按着膝盖,阻止她把裤腿再往上推。宫理却干脆直接伸手,隔着裤腿去按压他大腿——
甘灯猛地睁开眼,像是愤怒像是难堪:“宫理!”
宫理捏到了,之前他绑着束带的大腿处,现在明显能摸到假肢与皮肤的接缝。他之前的腿虽然僵硬但好歹是自己的,适应假肢走路肯定还要更多的时间……怪不得他上次在坐轮椅。
他手抓住了宫理的手腕,要把她按在他大腿上的手拽起来,但宫理使上劲儿他不可能拽得动,他因为薄怒,苍白得跟白瓷假肢一样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血色:“你到底是想在干什么?把手拿开——”
“怎么?想告我骚扰吗?”宫理松开了手,却握住了他手臂:“不知道哪个部门能受理委员长骚扰另一位委员长。”
甘灯喉结滑动,不说话了。
宫理看着他瘦到嶙峋的手臂,道:“你要是活不过几年可不行,收容部的活我可不想干。”
甘灯挣脱开她握着他胳膊的手,道:“……我命比你想得硬。”
宫理哼了一声笑起来:“你最好。否则我可能会想办法也给上传意识弄成仿生人,让你在委员长的位置上打工一百年。”
甘灯忍不住笑了。他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但他手只是伸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像是在无法前进一分。甘灯有点恐惧碰到她,他怕那些灼烧过他骨头的回忆,会随着触碰涌入身体。
但宫理不理解,她斜眼看向他的手,摇头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在说“你还是这么会装欲拒还迎啊”。
甘灯想解释,宫理却抓住他手指,按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我活了之后,你还没确认过吧。捏一下试试,真的活人。”
是,她皮肤有弹性,表情鲜活,在他冰凉的掌心下温暖得惊人。
甘灯盯着她,忽然意识到,哪怕是宫理跟他没有更深的亲密关系,她只是出现在他视野里,生活周围,他都觉得像是死水里跳进一条摇头摆尾的活鱼,把他灰暗无色的一切都给搅活了。
或许就该如此,他体会过最热烈最疯狂的自我焚烧般的爱恋,就应该放过她,留下一点余烬缓慢燃烧,长久回味。否则他们的纠缠不会有好结果的……
否则他们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如果是以后每一次无聊的委员长议事,都有她列席,投上反对他的一票或者开口嘲讽其他人;要是因为收容部的事情意见相左,她会冲过来骂他,会对他砸文件……
那该多有意思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屏息了几个月,终于能呼吸。只是这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的时候,他听到自己有些气息不稳,眼前似乎也有点氤氲。
宫理在他对面,怔怔的看着他的表情。
甘灯感觉到自己咧开了嘴,眼角湿润,很丢人,但他不想阻止。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呼吸,哽咽中笑出了声,在宫理发愣的时候,用力捏了她脸颊一下。
宫理仰头看着沙发上瘫软着的甘灯,他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笑得直咳嗽,脸上却有点看不太清楚的泪,他因为咳嗽脸上都泛红起来。
现在的甘灯,是个活人。跟之前面无表情和她谈判的家伙判若两人。
他还是主动松开了手,手按在眉骨上,遮住了眼里闪动的水光,笑道:“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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