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去,黑色立方体从他身体中离开,悬浮在原地,从它内部,涌出无数的黑色沙粒,将那些镂空蚀痕一点点填补。
平树穿着的白色t恤也彻底湿透了,他偏头半昏迷着,宫理隐隐看到他胸口处,有个黑色痕迹,还以为是他受伤了,连忙掀开t恤看去。
他的胸膛上,竟然有个小小的黑色方块印记。
第377章
宫理抱住他肩膀, 平树嘴唇微张偏头昏过去,没有反应。她手忍不住触碰向他胸膛中跟项链吊坠差不多大的黑色方块印记,平树疼痛地皱起眉头, 整个身体抽动着缩紧。
宫理连忙缩手,平树在疼痛中恢复几分意识,他恍惚地轻声抱怨道:“……肚子,呃、好疼。”
宫理抱住他肩膀, 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平树却似乎觉得身体中收容着的东西才是让他疼痛的根源, 他昏昏沉沉地伸出颤抖冰冷的手指, 探入自己腰腹中。
下一秒, 他指尖握着一个魔方大小的黑色立方体,从体内拿了出来。
平树还呆呆地看着黑色立方体, 没有反应过来。
宫理却心里一惊。
宫理:“这是room留给你的?”
平树摇摇头, 他半梦半醒的随着摇头身子也差点倒下去,宫理撑着他后背, 他拿起黑色立方体:“不、刚刚特别疼的时候,慢慢出现在我身体里的。就像是生长一块、结石一样……”
他低头也看到了自己胸口的刺青般的黑色印记, 平树发懵的缓缓伸手抚过去, 忽然冷汗涔涔, 咬牙痛叫起来。他疼的时候, 第一反应竟然是叫她:“宫理!”
他咬紧牙关闭上嘴,抬头看了宫理一眼, 宫理并没觉得奇怪, 只是觉得平树这么能忍疼的人都疼得喊出来, 恐怕真是开膛破肚般的疼痛。
平树还是将不可思议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腹上,宫理明白了, 手搭在他薄薄的湿透的白皙腹肌上,将手压了下去。
片刻后,她表情复杂的将手伸出来,指尖上捏着一个同样的黑色立方体。
这黑色立方体,一直是room的标志,也是方体最高级别的收容器具、空间工具。
它可以向外扩展为实体空间:比如说方体场馆的核心应该是委员会议事厅内的黑色立方体;原爆点结界的核心,就是泳池里这个黑色立方体。
它也可以自身扩大或缩小,收容强大的事物。这一类宫理见过几次,但整个方体似乎也没有多少。否则,当时在春城也不会最后关头才拿出来收容“外神”的。而宫理假死带走了其中一个黑色立方体,也似乎让甘灯在委员会中饱受攻讦。
但平树却能从身体里“制造”出这样的黑色立方体。
他胸口的黑色印记,随着两枚黑色立方体的诞生也变得非常浅淡,看来他能制造的黑色立方体的上限也就在2-3个左右。
看来是room的身体剩下的部分太少了,再加上她承诺过会让平树安全离开结界——所以她选择将自己最后一点种子,种在了平树身体里。
平树远不可能能有她当年的强大,却也继承了她的一小部分力量。
这显然是一份谢礼。
作为平凡的人类冒险进入原爆点,完成这一切的谢礼。
他呆呆的望着自己与宫理指尖的小小立方体。似乎,在刚刚从与‘由’的交融中,他窥到了room的选择,room的决心,room的欣慰。
她或许并不讨厌现在的方体,现在的世界。
在这个超能力者越来越多,强大的能力者也越来越少的时代,她不讨厌人们挣扎着生存下去的样子。
平树指尖点了点黑色立方体。
忽然,周围的水流打着漩涡朝他手中的黑色立方体拥去,几乎是要形成涡流,水流卷打得宫理身子摇晃。所有的清水就像是被吸干一样,最后一部分水从泳池底部化作水珠朝平树指尖的小小黑色立方体涌去并消失。
他喃喃道:“真的能做到。”
宫理刚要为他高兴,平树就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下方体不会放过我了。”
宫理:“什么?”
平树看着眼前鼻梁脸颊湿漉漉的宫理,她几缕银色短发蜿蜒在额头上,他目光逡巡而过,表情似笑似哭有些苦涩:“我也想离开方体,我想跟你一起到处周游。如果这样的话,方体那群人肯定会要我回去的。”
宫理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手抓住他胳膊下方,道:“你先起来吧,别想这么多呢。你都要冷得失温了。”
平树将黑色立方体放回了体内,他并没有变胖,显然是黑色立方体还在他体内保持着形态,宫理惊叹道:“你这就是给压缩包再打个压缩包,厉害了。”
他们俩浑身湿透,走回楼梯,两个湿透的人竟然还要拎着仅剩的干燥的鞋子和袜子,俩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平树脸色发白,笑的时候都在打哆嗦,宫理感觉他腿脚使不上力气,扶着他走回楼梯,回到了上层抵抗组织的基地。
期间,宫理的光脑一直在亮光震动不已,全都是t.e.c.发过来的消息。平时连断句都奇奇怪怪的家伙,竟然发过来一堆感叹号。
平树靠在她身上:“它说什么?”
宫理将它一堆夹杂着话语的感叹号总结成了两句:“结界成功恢复了,不但如此,结界本身似乎有吸收放射性物质的能力,结界里的情况也渐渐稳定了。”
平树有些恍惚:“就这样了吗?”
宫理:“都冻得牙齿打颤了,还不够苦啊。什么还能比稳步走完这一路更好呢。”
平树偏头看她:“其实,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宫理继续看路:“我也以为。”
俩人走着楼梯,平树以为对话结束了,宫理忽然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道:“吓死了。”
她轻飘飘三个字,让平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紧。
天不怕地不怕的宫理会被吓到吗?
上层的抵抗组织基地里,工地探照灯还都亮着。宫理拽过来两张行军床,从角落搬来汽油桶,把墙上许多谋划着如何在原爆点建立乌托邦种植园的计划书都撕了做燃料,也敲碎了几个木桶和箱子都一股脑扔进去。
火苗很快窜起来,宫理确认这里有流动的空气,不怕一氧化碳之后,又把火压暗一些。
她回了泳池,又捡回来一些玩意儿,主要是平树的抓绒衣和冲锋衣外套,挂在旁边的架子上烘烤。
幸好,那藏在地下一百多年来没怎么落灰的不只是泳池,还有泳池附近的更衣室,她找到两条有些掉色的浴巾,给她和平树各一条。
“我刚刚下去的时候,看到泳池里的黑色立方体还是在慢慢恢复的过程中。正好我们在这里暖会儿身子。”宫理道:“外面的结界应该也正在恢复。”
俩人坐在火堆旁,宫理也有点饿肚子,找了个金属板,烘烤湿透了的压缩饼干。平树裹着浴巾坐在行军床上,头发还没有干,光着两只脚盘腿坐着。他看到宫理把玩之后放在行军床旁边的核桃,道:“刚刚下去之前就看到你在玩,这是什么?”
宫理瞥了一眼:“这是原爆点内为数不多能种植的经济作物,当然也是那时候的原爆点里。虽说是核桃,但是壳子特别厚,果肉很小。因为核桃的‘核’字不吉利,所以大家都叫厚桃。优点就是可以放很多年都不会坏,他们都说这是废土天然罐头。”
平树想要用手捏碎,使劲儿到脸都憋红了,那核桃也纹丝不动。
宫理笑起来:“我们那时候,都必须用修车厂里的压钎,或者是找一个特别厚的金属门给挤开,甚至有人专门靠剥这个为生,壳子也富含油脂,可以打成碎末做燃火材料——我给你剥几个。”
她说着拿起之前桌子上剩下的一大把,走到通往泳池的那扇金属门,把核桃夹在门缝里,把门缓缓关上。
核桃被夹碎的声音传来,门缝因为一些凹线不太容易夹核桃,她开关着门,反复开关门调整着,终于夹碎了一个核桃,把珍珠大小的果仁递给平树。
平树放在口中,惊喜道:“竟然真的没有坏!会不会是辐射也改变了这种作物的基因……还有点油脂的香甜味。”
宫理:“我再给你夹几个核桃。我以前可爱吃了。”
她走到门边,将门开开关关,把几个核桃都夹碎,有些核桃比较薄,稍微用力狠一点,厚重的金属门就夹碎了,有些却还要找角度……
宫理将门开开合合,看着身后照向门的白色工业探照灯也从门缝里漏出时而宽时而窄的白光,她忽然呆住了。
她缓缓打开门,然后走进了门内。
模仿着自己刚刚夹核桃的动作,将门开开合合。
她如遭雷击。
平树看她半天都在门后没出来,探头道:“宫理?怎么了?”
宫理拉开金属门,表情恍惚的走进来,忽然蹲在地上,开始令人惊骇的放声大笑,她笑到几乎眼泪都出来。平树连忙趿上靴子走过来,只看到宫理笑的额头血管都要凸起来,她眼里不知道是因为可悲还是可笑而泛红。
宫理笑的快要背过气去:“操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我真的要吐了哈哈哈哈,怪不得绘里子一见到了我,就放弃了追求的预言。预言!哈!预言——”
宫理站在门后才发现,自己眼前随着夹核桃而将门开开合合的动作,以及透过门缝射过来的刺眼的白光,她早就见过!
因为那是出现在她梦中,出现在姐妹会的云脑中,被无数信徒甚至绘里子本身都渴望着的,无人之地的“新世界大门”的预言——
那扇在应该无人的原爆点深处,不断以诡异节奏开开合合的黑暗中的门,与门内照射出来的炫目白光。实际上是她在本应无人的原爆点中心,用一扇门夹核桃!
那被知晓秘密的信徒们分析的门开开合合的不可预测的节奏,是因为那些核桃大小不一,她夹起来很不方便,只能反复开门尝试。
因为这个场景反复不断出现在姐妹会的预言里,这扇门的开合被认为是未来世界最重要的瞬间——这个瞬间确实重要,是因为在这扇门通往的楼梯尽头,原爆点结界的核心正在缓缓修复。
甚至连那炫目的白光,只是因为平树用电锯切开这扇门的时候,宫理为了方便他操作,将大功率的白色工业探照灯对准了门。
这就是,要北国无数人趋之若鹜、让信徒们相互迫害,被许多人追寻多年的“新世界大门”背后的真相!
甚至一切都是个闭环,如果不是姐妹会多年来笃信并反复见到这个预言,她们也不会在内部分裂后选择派人开凿结界;如果不开凿结界,内部的核弹也不会如此不稳定导致彻底爆炸,最终原爆点结界濒临崩塌——
绘里子突然抛下一切,不是释然,而是她在见到宫理的一瞬间,她就已经知道本应该没有任何活人的原爆点结界会有宫理进入,就窥见了这个“未来”的真相!
她穷尽了人类生命的极限与尽头,追寻了无数道路最后求问向神,而她自以为最接近神的预言,那让无数人用数学、用意象、用宗教理论解释的,门开开合合的频率,是宫理在用一扇铁门夹核桃。
她一定骂着狂笑,崩溃到扇自己巴掌,觉得世间最可笑的事不过如此。
她一直以来有多么可笑,寄托于姐妹会的预言与寄托于神的九千亿个名字一样,都毫无意义。
蚂蚁永远不会知道淹没它们洪流,是城市的浇水机器人还是亚热带季风的暴雨。
人类也永远不会知道,频繁出现的天灾,彻底封闭倒退的基础学科,是不是只是因为“上帝”站着撒尿多溅了几滴在银河系命运的地毯上。
存在与真理永不可知。
朝闻道,夕死可矣。
而绘里子用了近百年,燃尽生命,唯一能得知的“道”,就是“道”无法为人所知。
多么绝望。多么安心。
多么不可说。
绘里子甚至开始明白,正因她不知道真理,所以她甚至无法说出“真理永不可知”这个真理。
如此浅薄而迅速的文明,从古老智人行走在第四纪冰期的丛林雪原中抬头多看了一眼星光,到绘里子透过绕月空间站的望远镜观看双中子星爆炸,不过37万年。
真正虚无的是,她无法断言虚无。
世界甚至不是a或非a的关系,而是永远的模棱两不可……
宫理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了解绘里子如何追寻“道”的人,她想要向平树解释这一切,但脑子里塞满了绘里子的记忆。绘里子恶劣的玩闹地在她脑子里留下了虚无的种子,宫理脸上带着泪和狂笑,想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个傻子一样不断开合着这扇金属的大门。
平树吓坏了,他抱住了宫理的肩膀,从她有些癫狂的眼神里,似乎能感觉到她触碰到了一些边界——
平树惶恐道:“宫理!”
宫理靠着门还在笑着,眼睛穿过他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
他感觉手脚冰凉,忽然理解了宫理刚刚被他吓到的恐惧,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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