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树垂下眼:“确实。我曾经见过宫理记忆的几个闪回片段,看到过您。”
甘灯没说话了。
他确实没法问是什么样的记忆,回想一下,在宫理的记忆力,或许他根本没多少体面的样子。
他也不知道什么机会会让平树看到宫理的记忆——
班主任打破了沉默,尴尬笑道:“因为您说过,蜕皮计划的这一部分涉及宫理的安危,希望尽量少的干员参与。而平树是在学员时期就跟宫理关系很好的,我就想着……”
甘灯点头:“我知道。继续。”
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厅有两排座位,班主任和平树坐在左手边,甘灯则撑着拐杖坐在了对面,他身后是落地的玻璃方格窗,外面是虚假的花园与阳光。
平树也坐回了凳子上,看着平板继续道:“深渊内的收容方式,确实和收容部的收容方式有些类似。但是在深渊内的收容物,未能查明的也有很多,可以清楚地发现其中有一些显然属于外来生物的范畴……”
对于收容部的事,没有谁能比甘灯更了解了。
他一直以来让收容部依旧整理报告,只是不想暴露自己“所知”的范围。
甘灯耳朵里听着,也在观察眼前的平树。
在平树陪着宫理北上去散心的时候,他就调查过平树。过往生活一塌糊涂混乱的黑户,在万城混出过不少头脸,但五年前又抹掉了大部分的痕迹。
甘灯甚至还找回当年夜城考试的录像来看,不论是录像,还是眼前,都让他觉得大失所望。
看虽然清秀,但各个方面都不算出众,而且也显得非常人畜无害。
让甘灯都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之间没有硝烟的交锋,都是甘灯自己忌妒心太强脑补出来的一样。
甘灯甚至觉得,他应该是那种很会隐藏自己本性的人,比如说看起来低调温柔但实际占有欲很强;比如在宫理面前伪装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实际另一面残暴又耐性差。
根据甘灯的调查,平树过往的某些所作所为,是明显有隐藏“另一面”的,但现在看来……
眼前这个人并不以普通为耻,并不觉得自己烟火气到庸俗,看起来像是平树耍了高段位的手段,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又是在以“为宫理好”这个逻辑下是通顺的。
甘灯也在思忖:宫理非常敏锐,如果这个平树真的藏着很不招她喜欢的另一面,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平树报告了收容部的许多调查结果,但甘灯那边没有回应,他抬起眼来,却发现甘灯的面部已经又变回了一团浅蓝色的光芒。
他又把权限改回去了!
现在甘灯是不是在这团光背后盯着他,平树也不清楚。
他确信了。这个委员长是最不爱露脸的之一,明显是并不以自己的容貌为荣的,再联系传闻中他的一些经历,他可能有些介意被别人窥视与猜度。
但刚刚他却露出脸来,像是以那张脸为武器一样——他对自己的容貌是有自知之明的。
平树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一眼看透了;但又像是平树自己也看透了甘灯。
这位委员长在宫理的事情上做不到像对待蜕皮计划这样放长线钓大鱼。
或者说宫理这不是鱼,是巨鳄,谁也没把握这长线放出去还能收得回来。
在班主任和平树汇报完之后,甘灯确实觉得平树很适合收容部这种需要心思细腻、见多识广的人,他对于平树在蜕皮计划里暂任计划部中层之一没有什么意见。
但他也非常自然的在两个人要离开时,挽留了平树:“不论问谁,都会说你是宫理的好朋友,我能占用你片刻时间,跟你聊一聊吗?”
甘灯在淡蓝色光辉下露出微笑。他对平树报以敌意,只会让护短的宫理感觉他“越界”。那只要他将平树真的当做是宫理的好朋友,相信在这个过程中,会先受不了的是平树吧。
……
“我们圣献天使大教堂,也有十几位见过献天使的主教。”对面矮胖的男人介绍道,他姓李,正是邀请宫理前来的大主教。听说在皈依主之前,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开发商兼二道贩子。
宫理在闹市区中的大教堂内踱步。不像是绘派那样到处都是雕像绘画装饰与花纹大理石,献派教堂一般都是纯粹几何形的红砖建筑,看起来似乎有几百年历史,但墙角仍然有2150年筑的字样,说明这教堂还没三十年。
说是这红砖的红,意味着献天使的满身血污。
只不过这里比其他的教堂更现代化,从窗户可以看到投影在雾霾中的箴言、幡旗与十字架。
大教堂正门前方还有一面十六个格子组成的忏悔墙,每个格子大概都有两三米高,格子里镶嵌着白色灯条,照亮格子里摆放着白色雕塑,是眼睛、耳朵、嘴巴、手、脚与内脏。
而广场上也有许多大型的长椅,是巨手五指张开拍在地面上的雕塑,人们可以爬上去,坐在指甲与关节处休息。
在没有礼拜活动的时候,这些巨手长椅和内脏忏悔墙也是网红打卡点之一。
这位李大主教非常擅长以奇观吸引着教众啊。
宫理驻足在窗子前,看着窗外的人群:“那些见过献天使的主教,都是献出的哪一部分?”
李大主教道:“都有,有一位最虔诚的,献出了自己的腰部以下呢!不过说来,献天使真是在于我们的位面之上吧,我知道的那几位主教被献天使召唤,全都发生在不同的城市,甚至是在边陲村落的小教堂。”
宫理皱起眉头,她翻阅过西泽很多资料,记得西泽是在听港的礼拜堂内“见到”献天使,事后也说记不得献天使的容貌,只记得祂低垂的羽翼、含泪的眼眸。
宫理道:“那是我孤陋寡闻了,听港也有许多见过献天使的教士,得到了祂的赐福,我便以为献天使离听港更近呢。”
李大主教却摇头:“要这么说,还是离万城更近呢,说献天使也会惩罚恶徒与叛徒,只夺取而不给予,恫吓而不抚慰。最近这两年,万城也有不少信徒或非信徒说自己被献天使惩罚了,哭着来到这里祈求献天使原谅呢。”
宫理皱眉:“非信徒也会见到祂?”
李大主教笑起来:“这说明因为我们的信仰,祂的力量也逐渐恢复了,在我小时候,献派才刚成立,当时完全就没名没气,来传教的人装着义体、缺胳膊少腿,完全都不像神父,我们都用石块砸那些献派神父玩。或许也是我犯过错,献天使才始终不愿意召见我吧——”
像是门派、教会,因为其历史实在浅薄,往往都喜欢用古老神话或者上古传说包装自己,并不袒露真实的发展历程。
李大主教小时候,献派才刚成立?
宫理笑道:“不可能吧,您多大了?我以为您也就三十岁左右——”
李大主教引着宫理往外走去,二人身侧是不少穿着黑红法袍的主教,外面人声鼎沸,闪光灯与光柱像是在数万人演唱会的看台一样。
李大主教喜上眉梢,也哈哈大笑道:“我呀,我都四十五岁啦!”
第266章
李大主教小时候, 就听他的行为,假设他是狗都嫌的七八岁年纪,那时候献派刚成立, 也就是三十多年以前。
……献派的历史真够浅薄的啊。
宫理有种预感,公圣会虽然是原先各地宗教的变种与延续,但现在能看到的许多教派,特别是新国的这些不大不小的教派, 历史恐怕都不会很长。
那这些教派与救世主, 是“人造”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李大主教感觉西泽能跟他聊几句天, 就觉得西泽性格不像传闻那样难以相处。他邀请西泽跟他并肩一起往外走, 宫理却站在恰好被无人机与闪光灯照不到的门内阴影里, 两手在法袍腰带前交握,客气道:
“不必了。要知道我对您目前并无所求, 但您恐怕会因为卖票和转播权大赚一笔。您要是不想以后还债还太多, 此刻还是少利用我一些吧,否则怕是要迟早还债。”
李大主教一愣, 露出了更大的笑容:“我们万城献派所有教士、信徒,都是您的家人, 这不是还债, 是我们想要对您鼎力支持。今天的这些收入, 必然也有您的一份!您要知道, 希利尔曾经是绘派的主教这一点,就给绘派带来了多少信众;我们献派有了您, 那就是——”
细谈的都是生意吗?
身侧主教级别的教士穿着白袍鱼贯而出, 宫理也对满眼放光打着算盘的李大主教冷淡一点头, 随着其他人一同走出去了。
耸立的石柱之间,神职人员们列队而出, 人们翘首以盼,似乎有人先用镜头捕捉到了西泽的身影。
广场上方甚至有独家授权的媒体在动用无人机拍摄,柏霁之对这个浮夸的时代有些无奈,而他想要看清这个令人讨厌的“风云人物”的办法,竟然是看直播。
先是白衣的主教,之后是穿着黑底红边法袍的红衣主教,人们找了半天,才找到西泽主教的身影,他站在较为靠后方的位置。
其实从柏霁之看直播的角度而言,他除了好看点,跟其他的主教相比并不显眼,白色的法袍与身边人无异,只是他戴了副眼睛,祈祷的时候才能更明显地看出他,因为众多神父交握在面前的手,只有他的是象牙白色。
不过献派的教士中,不少都有缺失|身体部件的,大部分人替换的都是献派统一制作的白色义体。
为了和赛博改造派区分,也为了表示对科技的抵触,献派的义体都雕刻着最模仿人类的线条与骨骼,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比如说她旁边的教士的眼眶里,就是两颗象牙白色的没有瞳孔的义眼;她身后的一位年轻教士法袍上挂着人工肾的排液袋,看来是献出了脏器。
无人机逼近了广场,围绕着他拍摄,有些人在网络上叫嚣起来:“为什么要让他站在这么后面,人家都已经进修道院隔绝世间了,请他出来参加活动也就算了,还不给个前排的位置。”
有人则说:“就应该灭灭他的气焰,要真把自己当主的奴仆,就别搞特殊。”
活动逐渐进入正题,传播福音的活动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全世界的信徒可以匿名向圣献天使大教堂留下问题。
而在这次活动上,每个主教会依次上台抽选问题,以神父的方式对信徒的问题进行回答。
基本上不是问自己生活中的苦难,就是问世界、问天灾、问意义,相比于大道理,神父们更擅长讲爱、讲脆弱、讲幸福。
以前经常来献派的听众,听着李大主教讲起“我们即是脆弱,我们庇护脆弱”或者是“爱人与渴望被爱正是人类的天性”之类的,还能感动的流泪。
但此刻上台不论是讲什么的主教,下头都跟听烂大街段子的观众一样,一片倒喝彩声。
连宫理都感觉,西泽主教这粉丝群体够极端够讨人厌了。
不过李大主教也预料到了这个场面,他故意拖到有些群情激奋的时刻,将宫理请上台来。
宫理在飘落细雨的昏暗天色中,向神父传播福音的石质十字架讲台而去,身影反射在湿漉漉的映满四周五彩斑斓广告的石砖地面上,他踏开水洼,走上了讲台。
周围爆发了欢呼尖叫,也有窸窸窣窣的低声耻笑与看热闹声。
无数镜头拉近了西泽主教不苟言笑的戴着银框眼镜的脸,他并没有让周围安静或维持秩序,只是在讲台的光脑处,抽选全时间献派教|徒的问题库。
为此,李大主教还准备了一台专门的投影仪,只要选中了的问题就会被投放在雾霾之上,几乎这附近街区的人一抬头就能看到。
然后人群就看到一个问题出现在了已经被周围广告光幕照得脏得五彩斑斓的雾霾上:
“我们是不是该停止问意义?”
一小部分信众和一大部分凑热闹的人眼睛紧盯着这个问题,盯着被光柱照射的一身白袍的西泽身上,觉得这个问题太适合西泽回答了。
快来吧。来一点振聋发聩的话语。
来一点对这个社会的痛斥!
我们听多了柔软的话语、美好的期许、消费主义的快乐生活,我们要来点凶狠的!猛的!辛辣的!
炙热的!纯粹的!
但站在台上的西泽,却似乎点了一下刷新。虽然这个抽选问题的界面,有刷新并重新抽选的功能,但之前的神父们都没有用过。问题都已经被这么多人看到,跳过去岂不是示弱?
而她把刚刚那个问题跳过了!
不止如此。
她读完了下一个关于面对社会不幸总是情绪低落的问题之后,鼻腔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像是嘲笑、像是漫不经心,就又把这个问题刷新过去了。
然后就是不停地刷新、重选。
雾霾上投影着问题不断切换,简直就像个虽然性致勃发但口味挑剔的人在逛porrrrnhub,翻了三十页都快过劲儿了还是不肯随便将就。
现场观看的人们和线上看直播的观众的议论声,都渐渐响起来,甚至形成乌压压一片的嘈杂或叫喊声。
李大主教也有些慌张,他可是打算在西泽讲话的时候造势的,但现在西泽迟迟不讲——
他做了那么多传单!
当问题因为重刷了太多次,又抽选到了第一个问题时,西泽终于发出了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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