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遗迹的核心区域里,那个被当作会议室的房间,在几千年或几万年之前,也许同样是一间会议室。房间的中间,是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圆形金属台面。这厚重、坚硬又冰凉的台面,并不能给人舒服的感觉,于是零号项目组的成员们为它罩上了一层厚厚的桌布。近二十年的光阴,已经让这桌布明显的陈旧。在这台面的四周,则摆着十几把椅子,同样显得有些陈旧。
当寒寺喆第一次见到这里时,他就对墙面上的控制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崔洁告诉他“那些东西可能早就坏了,根本查不出具体用途”,他的好奇心也就随即消失了。
朴上校走在最前面,率先走进会议室:“他们来了。”
寒寺喆没有多想,跟着朴上校一头扎了进去。他第一次见到这会议室坐满人,而且还是零号项目组的所有人。除了这半年多来一直经常交流的崔成勇与何欣洁外,剩下的几个人他都只曾在那雪夜见过一面,这其中包括那位据说身体已经很不好的朴教授。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你们也知道,发射场那边。”崔洁边说边拉着寒寺喆门口的空位上坐下。
“没关系。”何欣洁说:“刚才朴先生已经说了吧,关于视频上出现寒寺喆形象的问题。”
寒寺喆赶紧点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或者顾虑,尽管提出来。说实话我们也是没有想到会犯这样的错误,有些过于低级了。”
“我相信上校一定能处理好的。”这是寒寺喆的愿望,毕竟他自己对此根本找不出头绪。
“嗯。后面的事情,上校一定会和你进一步沟通的。我们还是先来看看这次载人发射所遇到的问题吧。这事也挺大,让我们难得凑到一起。”
一个中年女人开口了,她面前摆放着一迭照片,寒寺喆并不认识她,更叫不上她的名字。她倒是先介绍了自己:“寒寺喆,你好,我叫张鸥。这次也蛮巧的,我正好在这儿——荷马,于是才能赶来。当你发现载人舱轨道有异常的时候,为什么会提到牧藻星呢?我想你肯定清楚牧藻星此时在远端,不足以对地球上的事物产生任何影响。这也是挑在此时发射的原因。”
崔洁小声对寒寺喆说:“她是突尼瓦天文学会的会长。”
寒寺喆点下头:“从入轨的速度、状态等方面来看,载人舱与之前的测试一样,正常进入预计的轨道,并且还稳定了一些时间。宇航员以及地面的各工作人员也排除了操作失误和故障。那么载人舱突然飘出轨道,就显得匪夷所思了。也许是受到这段时间在这里研究那些飞行器的影响,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引力的问题。我们地球附近能产生足够大引力的就只有牧藻星和我们的——脚下。从遗迹里的这些技术来看,人为操纵引力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不可行,但我没感到脚下有什么变化,于是只能去假设牧藻星。”
张鸥说:“如果真的是牧藻星突然起了变化,且只影响载人舱,那不更加匪夷所思吗。但对于咱们来说,匪夷所思倒已经是家常便饭。不过有件挺尴尬的事情,你们每次发射的时间,我们突尼瓦都不在观测牧藻星的最佳位置上,我们没有直接的数据——噢!我们已经确定牧藻星没有突然改变自己的轨道。当然我们的天文观测一直是有国际合作的,所以最近听到国外的同行有一些探讨。这次回荷马,正是因为我拿到了观测数据和拍摄的照片,正想找时间和在座的大家讨论,却赶上了这次的事情。”她将面前的照片推给寒寺喆,“其他人在你们来之前就已经看过了,寒寺喆,请特别注意一下时间戳。”
寒寺喆接过照片。如果不是这女人提醒,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照片中发现什么,更不会注意到角落里过分细小的时间标记。面前全是牧藻星的天文观测照片,看起来每张都差不多,但却被夹子分为了两组。寒寺喆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注意到每一组中都有几张不是特别的清晰,但他不确定这就是女人让自己看的东西,他只认为这不过是有雾或烟挡住了观测设备。他将所有的照片都举到眼前,努力让自己不要忽视掉任何细节。反复对比和观察后,他终于认定那几张照片上的模糊并不是烟云造成的,而是因为一些细微的并不强烈的光点。他有些迷惑,感觉这些光点全都出现在牧藻星的林地顶端,树木最高的那个树梢上。
焦婧阳的反应总是更快一些,她喊起来:“这些被光点覆盖的照片,都拍摄于我们之前载人舱试射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
寒寺喆对焦婧阳的发现感到惊讶,但照片上的时间戳足够去印证这一点。他放下照片,将它们递给身边的崔洁,自己的心中蹦出来不止一个“为什么”。
他先问了第一个:“张老师,为什么会有设备持续在观测牧藻星?”
“原因很偶然。合约组织民间天文学会今年搞了个面向学生的科普课题,研究对象就是牧藻星的运行轨道。所以才会拍下这些照片。”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又合乎常理,寒寺喆继续问:“那这些星星点点是什么?”
“发现这种情况后,参与活动的天文学家做过一些研究,目前来看他们不认为是牧藻星表面上的变化,他们更倾向于是某种不知原因的成像干扰。但没有确凿证据。”
寒寺喆看着张鸥的眼神:“老师您是不是不认可这种说法。”
“无论认可不认可,我都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只能算是猜测!所有数据都是二手的。另外,因为具体的发射时间是对外保密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和发射活动联系在一起,只当成孤立的事件。”
“但我们却能——”寒寺喆并不确定将发射联系在一起又能说明些什么。
崔成勇接着说:“关于我们的脚下,遗迹里还有很多东西有待发现,我们需要抓紧时间挖掘。说实话这十多年,我们对这里的持续探索欲望并不是特别强烈,我们现在也是时候找回最初的干劲了。小洁前一阵提到这里的深处可能存在某个和引力有关的巨大设备,我们几个最近一直思考如何往更深处探索。我在想载人舱的异常会不会和深处那个东西有关,虽然的确这在常理上更是无法理解。当然也无法解释牧藻星的情况,但起码我们脚下这个地方还是能接触到的,牧藻星,至少现在还不行。”
“是呀!”坐在轮椅上的朴教授说,“我们应该抓紧时间进一步探索这里,这也是小洁的希望吧。也许有助于解开她自身的谜团。”
“这次事件,必定预示着载人航天要面对的困难比之前认为的大很多,因为这种不明原因的状况,风险和不确定性都增加了。载人航天的项目是不是需要重新进行一下评估?那么寒寺喆呢?还有必要再分值两个项目吗,又或者应该全身心投入到这边来,虽说这里的事情也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一个寒寺喆并不能叫上名字的男人说。
“是呀,航天项目还需要继续吗?”另一个人问。
朴教授说:“我建议寺喆可以彻底放手你们的载人航天项目。但航天项目还是要继续下去,可以继续实验,只是暂时不要再尝试载人。嗯——特别是卫星计划,先完善卫星计划吧。那个还是有很多实际需求的,有些需求还比较紧迫。”
“对牧藻星的观测以及结果的分析,我也会进一步安排的。特别是与发射的联动观测,韬阁,我们下一步具体商量。”张鸥说。
“那就这么调整吧。韬阁,你给杨教授发文,转变工作重点,还有寺喆的工作彻底交接也让他抓紧处理一下。这次的发射,如果大家没有异议,还是对外宣称成功吧,总不能抹灭大家的努力。”朴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些疲态,“唉!我已经老了,我们这些人都有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但这里的工作,却很可能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所以,寺喆,你已经在这遗迹有半年多了吧,抓紧时间锻炼自己,早晚这一切的重任都要落到你们年轻一代的身上。”说完,这老人挪动了一下轮椅。朴上校见状马上站起来握住了轮椅的手柄。
大家全都站起来,目送朴教授率先离开会议室,遍纷纷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那我们也走了。”何欣洁对寒寺喆和崔洁说:“上校会去处理媒体方面的事情,包括这次发射的说辞,以及你身份泄露的问题。
“嗯。好的。我们想等等再走。”崔洁回答到。
看着所有人离开,寒寺喆重新坐回到座位上。他盯着墙上那些废弃损坏的设备,一言不发。
“这等于朴教授给了你一件很重的职责呀。”焦婧阳说:“成为这里的接班人,担负起整个项目——也等于要为小洁的全部负责。”
“也许他的话中是这个意思。但就在刚才,我却还想着能否利用这次身份的暴露,是否真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到斯格斯。我想——说实话我的确想我的爸妈了。”
“我也在想这个事情,其实并不冲突吧。”
“喂。你们聊什么呢?”崔洁的脸凑上来。
“为自己,还是为他人。以及从哪个角度来为自己或为他人。”寒寺喆认为焦婧阳的总结很到位,直接拿来告诉了崔洁。
崔洁趴到了台子上:“你在说身份泄露吗?我刚在考虑,如果趁此彻底公开你,那么你就可以回家了。虽然——这事情,你必须得想清楚。不要为婧阳,不要为我,必须要为你自己。你自己的决定总会影响你一辈子——但我也知道,不会有完美的选择。”
“当初来突尼瓦,就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在当时‘完美’这个词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但因为你,现在却真的可以算是完美了。”
“你这样说婧阳会不高兴的吧。”
“婧阳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既然现在并不是无所事事,反而有很明确的目标,那么其他事情就不应该占用太多精力去考虑,只要去顺其自然。”
“但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顺其自然,所有的事情都是人为。总会有人注意到你,会有人提出异议,会有人与突尼瓦政府交涉,你可能会被要求遣返,又或者——我——不存在顺其自然。”崔洁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想要什么。
“我知道。我在想,当感觉现在的生活足够完美时,任何自愿或不自愿的过多改变都会让人害怕。但我想大家都会去尽量避免吧。”
“嗯!特别是教授对你有很大的期望,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
“我也是受宠若惊。只希望自己不会让大家失望,更不要因为身份泄露的事情拖后腿。”寒寺喆扬起头看向焦婧阳。
她看向寒寺喆看的方向:“他们这十多年的时间,从未有过吸纳其他人的打算。也许是朴教授真的老了,才意识到这遗迹早晚需要有年轻人接手吧。”
“对了。我感觉他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呆在这里,只在必须来的时候才会来。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刚开始的兴奋,到后来发现了我,再到对技术的研究和转化,新鲜的事情总能调动他们的热情。但他们依旧不能完全适应这里,你应该明白,如果不是婧阳指路,你肯定会迷路。他们也是这样,有一次探索,一组人迷路了,被困了很多天,差点没能回来,死在里面。后来他们就不敢再瞎转了,加上很久没有什么新的发现,热情也就随即降低。后来他们就开始说,这毕竟是我的地方,终究是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人的。”她嘿嘿笑起来,“距离鲁繁星的发现也就是一步之遥,却那么多年没有人多走上这一步。”
寒寺喆跟着她笑起来:“但话说回来,如果早发现了那些飞行器,火箭项目也许就不会存在,我和婧阳的命运也不知道会怎样了。所以,婧阳又说了,这样很完美。”
崔洁握住他的手:“可不是吗!如果你没有机会来到这里,我也就——这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曾经有人坚信的一种说法。”
“古书上的说法吗?对于今天的这些事情,不知道繁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会知道更多的东西。”寒寺喆做了一个鬼脸,对着空气说,“就是这样好不好,感觉造访者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对,还有他到底和润涵什么情况。”
“但我们没有方法能主动联系到他,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崔洁甚感遗憾。
↓
于润涵的声音有点大:“什吗?你怎么还和他纠缠在一起?”
鲁繁星从楼梯拐角处探出头,往楼下门厅里望去。碰巧母亲也走出来,抬头看向鲁繁星,小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鲁繁星一脸无辜,继续往楼下走,想仔细听听,但于润涵的声音很快就又变得微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走到母亲旁边:“可能是某个以前同学有急事找她吧。”
母亲摇摇头:“看起来挺严重的,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事,都希望不会是大事,永远都会好好的。”
“是呀!波澜不惊永远都会是最好的。”他看着母亲走回房间,自己则走向客厅,问了一句:“怎么了?”他看于润涵满脸激动,不敢再多问,安静的坐到了一旁。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唉!不是都说了吗,你不是都答应了吗!——我知道,我明白。——不重要?这是最重要的好不好,无论如何不要再犹豫,现在就走,不要回头——晚上又怎么了,你难不成还想继续受他欺负?——啊!!!那你说什么重要——”于润涵突然看向鲁繁星,“寺喆——他还活着——这——”
鲁繁星听到这里,赶紧摇头,小声嘀咕起来:“不要说。”
于润涵很是为难:“——我的确也看了,大家都看了呀。是发现一个很像他的人,我当时也很惊讶,但后来又仔细看了几遍,那人真的只是像他,但绝对不会是他。我们——只是太想他了,才误认为是他的。——是呀,你只是喝多了,看不清,真的不是他——对吧,如果他活着,他父母起码也应该知道吧,他又不是——是呀,是呀!我可经常去看他父母呀!”于润涵哽咽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无论如何,你先回来吧——先回来吧。你那同学,还在你旁边吗?——这一晚,你可以先去她那里躲一躲。回来后赶紧找我,明天就赶紧回来。回来后一定赶紧找我——嗯!我答应你,我一定——”
于润涵放下电话,擦了一把眼泪,责备地问鲁繁星:“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
“她不会仅满足于只知道寺喆还活着的,她一定会想得到更多,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但寺喆现在的工作很重要,需要专心致志,大家需要他,他也需要现在——”
于润涵打断他:“不就是航天吗,不就是飞出地球吗!我知道这是他从小的梦想,但这又能有什么影响吗?他现在不就在那里吗!”
鲁繁星将头转向一边,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你又在隐瞒什么是不是?说!你到底还隐瞒了些什么。”于润涵决定这次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唉!”鲁繁星仍努力尝试将场面控制住。
“我听不懂!别给我胡扯古书。”
“但是——他经历的正是这诗所描写的。寒寺喆,他正走的道路,没有人走过,没有人经历过,但又是对他自己——不只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我们所有人——很可能是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至关重要的,也许也是相当紧迫的。的确,他的目标曾经只是简单的飞出地球,只是纪录片里所讲述的那些,那二百多人共同的梦想。而此时他所担负的早已不仅是如此,他要走的道路前方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他必须走完这条路,无论以何种形式,无论有多么困难,无论需要多久。他已经走到了这里,最艰难的地方也许已经过去,看起来已经是步入正轨,他必须继续走下去,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否则都将功亏一篑,所有的人都会功亏一篑,因为这条路只能他一个人去走。”
“什么路?”于润涵很不耐心地听完他的话,她根本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
“我——我们——我——希望他能打破控制,打破枷锁。”
“枷锁?什么枷锁?斯格斯政府的?还有什么叫你希望?”
“斯格斯?不。我们要应对的是这个地球,是这个星系,也许还是整个宇宙——”
盯着鲁繁星那双深邃的眼睛,于润涵突然不敢再说话了。
他的瞳孔中满是繁星在闪烁。
↓
“啊!上校,你怎么——”崔洁突然站起来。
寒寺喆看到朴上校正站在会议室的门口,吓了一跳。耳边焦婧阳也是毫无准备的喊了一句:“他是不是都听到了,完了!”
“我——”朴上校看上去略显局促,“父亲让我抓紧和你确认下——关于身份泄露的问题——对不起,小洁,以及寺喆,我听到了不少你们刚才的谈话。”
“所以——”崔洁不敢说话。
“我正在分析或揣度其中那些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其中出现的应该是人名的词语,男人的名字、女人的名字,以及一个我有点印象的词语——造访者。但我认为,你们所说的东西很有意思。”一个近中年的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贯的严肃,反而带着点好奇,以及小孩儿般对新发现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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