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好仪容之后,韩世忠终于话锋一转,回答了梁夫人的问题:“赵统帅来了。”
梁夫人继续数落:“赵统帅来就来吧,你请进来坐就是......”很快,数落变成了失声质问:“什么?!谁来了?!”
韩世忠迎着梁夫人的呆怔,他重重点头,道:“赵统帅来了,已经进了门。”
梁夫人整个人都如遭雷击,赵寰无声无息亲临常州,而且还准确摸进了他们守卫森严的院子。
如果换作北地兵打常州,他们在城内城外的布防,就等同于小儿过家家。
那还打个逑啊!
韩世忠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温声道:“别怕,我在呢。她没有径直闯进来,而是让人先来传话,已经给足了我们脸面。她客气,我们也不能傲慢,先见吧,听听她的来意。”
熟悉宽厚的手掌,给了梁夫人力量与安慰,她终于定下了神,道:“也是,以她的身份能孤身前来,总比北地兵打来了好。不过,她都敢孤身前来了,与北地兵打进了常州府又有何异?”
梁夫人心情沮丧,与韩世忠一起走出正院。到了后门边,见到守卫如石像般缩在角落,一群黑衣人肃然侍立在门边,拱围着一个身着寻常细布衣衫的高挑娘子。她此刻正微微仰起头,对着廊檐雕刻繁复精美的瓦当,仿佛看得入了迷。
听到脚步声,娘子转头朝他们看来。
韩世忠头皮猛地绷紧,心一下揪住,提到了嗓子眼。
在临安时,韩世忠最喜看钱塘潮。“涛如连山喷雪来”,怒涛卷起千堆雪,令人惊悸到无法呼吸。
迎着她的眼神,就像是迎着掀起惊天巨浪的钱塘潮。
梁夫人则恍惚停下了脚步,赵寰的鼎鼎大名,天下无人不知,她当然也听过。
朝堂上的官员如何骂她,北地实行了哪些政令,以及她又收复哪个州府的失地。
所有大大小小关于她的真假消息与传闻,都不及此时亲自见到她本人来得震撼。
赵寰只身入了敌军的阵营,像是在赴宴吃酒赏花般,脸上浮起了笑意,惬意且悠闲。
可无论她如何随和,梁夫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僵硬地见了礼。
赵寰笑着颔首还礼,道:“不请自来,打扰到两位了。”
怒涛退去,江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韩世忠暗中呼出了口气,侧身道了请:“赵统帅大驾光临,某与娘子荣幸之至。赵统帅何时到了常州,怎地不早些提一声,我与娘子好前去迎接拜访。”
赵寰挥手斥退亲卫,韩世忠瞳孔猛缩,她越随意,他便越紧张。
梁夫人走在后面,亦看了又看散开的亲卫,看向赵寰的眼神,逐渐多了层佩服。
赵寰神色从容,随着韩世忠与梁夫人一起往正院走去,道:“比你们的兵早一步,昨日便到了。本想昨夜就登门拜访,见到你们领着兵赶到常州,又马不停蹄巡城,太过辛苦,晚上得好生歇歇,就改到了今日一早登门。我要忙着整兵,你们也得忙着整兵,因此来得早了些。”
昨日就到了,看到他与梁夫人一起巡城布防。
整兵?
韩世忠脑子不由得动了动,勉强忍住了没问出口。转回头,看向同样不安的梁夫人,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嘴里泛起了阵阵苦意。
赵寰道:“你们走的陆路,南边朝廷的兵将吃不了苦,马都又老又弱,赶路就慢了些。我直接走的水路,故而要快你们一步。”
与西域的商路被西夏切断后,南边朝廷尚能从雅州的番邦部落买马。蜀地归于北地之后,南边朝廷便断了唯一的买马之路。
除了达官贵人,能私底下花重金买到几匹鞑靼或西域的雄壮骟马,骑兵营只能选情况尚好的老马,以及母马生出来的马驹,养大后作为战马。
南边几路兵马的守将各自为政,自扫门前雪。听了朝廷旨意前往临安勤王的几只兵,招安的叛军占了八成。
叛军有些是山匪犯人,有些是趁火打劫,鼓动无家可归流民起事的无赖闲汉。朝廷招安他们,不过是为了早些平息战乱,平时却防备着他们,处处不受待见。
他们能到临安,纯粹是看不清局势,想要趁机捞些好处,在皇帝面前露脸罢了。
韩世忠暗自叹息了又叹息,听到赵寰直言不讳指出南边兵营的不足,他深深汗颜,无话可说。
进了屋落座,梁夫人上了茶。赵寰笑着道谢,道:“听过梁夫人的英勇事迹,我很是敬佩。今日见到梁夫人的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梁夫人被赵寰夸得想要高兴,又觉着不妥,忙绷住谦虚道:“不敢不敢,不敢与赵统帅比。”
赵寰真诚地道:“我并非客套,听闻此次是由梁夫人领兵,韩郡王与梁夫人伉俪情深,一定会随军来到常州,我便来走了这一趟。”
韩世忠与梁夫人面面相觑,梁夫人不解道:“赵统帅此话怎讲?”
赵寰道:“因着敬佩你们的为人品性,要是换作别人,我如以前打扬州那般,直接轰破常州城墙就是。”
韩世忠斟酌了又斟酌,还是没忍住,道:“赵统帅自己虽能随意入城,只兵马攻打过来,哪怕有震天雷攻城,想要轻易拿下常州,也只怕没那么容易。”
赵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我不用震天雷,也能轻易踏平常州府。昨日你们巡过城,以你们打仗的经验,认为哪一处城门最容易攻破?”
韩世忠与梁夫人两人一顿,都不说话了。
北地兵除了震天雷,他们还有精准的投石机,床弩神臂弓。
常州城墙并不算高,有好几处城门处的地势都颇高,容易筑高台。在高台上用箭弩投石机攻城,小半个常州府都跑不掉。
算个最简单的账,北地能灭了金,但南边朝廷以前被金打得抱头鼠窜,金人在江南如履平地。
听赵寰先前话里提到整兵,以她到常州的速度,她的大军,定是已经到了常州府附近。
赵寰也没有恐吓他们的意思,因为这都是曾经发生过,血淋淋的历史。
以前蒙古入侵常州府,在蒙宋之战中,能排得上第一惨烈。
南宋的兵将难得誓死抵抗,文天祥派部将尹玉,麻士龙前来支援,被蒙兵阻击。结果朝廷派来的援军首领张全按兵不救,麻士龙战死。
常州府破,蒙古兵统帅伯彦下令屠城。逼迫百姓自己挖坑筑垒,将他们埋进自己挖的坑中杀掉,再用油锅煎。“注”
生灵涂炭,惨绝人寰等词语,皆无法形容常州府百姓的遭遇,以及蒙古兵的残忍。
恰好,那时当政的是谢太后谢道清,被常州府的惨状吓破了胆,主动打开临安城门,带着五岁的宋恭帝跪迎,临安幸免于难。
如靖康之耻那般,宋皇室积攒下来,所有的珍奇古玩,书籍史册,全部被洗劫一空,囚禁唯一能打仗,铁骨铮铮的文天祥。
陆秀夫与一众不屈将领,带着赵氏皇子辗转到东南沿海继续抗蒙。战败之后,背着八岁的皇帝,与数十万军民,在崖山跳海而殉国,后世称为“崖山海战”。
此战一后,赵氏宋王朝彻底灭亡。
说来奇怪,宋朝的皇帝,绝大部分都比不过皇后太后。谢太后临危受难,面对理宗这个好大喜功废物留下的烂摊子,她再厉害也无力回天。
其实理宗也颇为冤枉,他从宁宗手上接下来的,其实也是已烂得不能再烂的朝廷,党争不断。
宋皇室衣冠南渡之后,赵构活得太久,朝廷的根子,从他这里就已臭不可闻。
朝臣如秦桧贾似道这般混账的,比比皆是。
这也是赵寰誓要将大宋的朝臣官员,全部换掉。且革新吏治,改科举,发展民生,同时强兵的原因。
既然能重来一次,常州府这座曾经全城覆灭的州府,她不忍心再添上任何一道伤口。
赵寰吃了口茶,淡淡道:“我佩服两位,赶来一见是其一;其二则是因着韩郡王懂得布兵打仗,梁夫人也是难得一见的聪慧之人。你们未曾在要隘独松关布兵,我便定了走这一趟的决心。”
邢秉懿提出要率兵到常州府的时候,韩世忠当时就没吭声。
北地兵过了襄阳,南边便就几乎没了地势天险可依托。倒是离临安极近的独松关,地势险要。
若在此布兵,比起在常州府与北地兵一战要有胜算。
韩世忠与梁夫人早前讨论过,独松关到临安府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南边朝廷或是不敢冒险,或是邢秉懿不太懂打仗的事宜。
被赵寰点出来,韩世忠讪讪咳了咳,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与岳鹏举之前打过几次交道,以他的品性,赵统帅是如何说服他归了北地?”
赵寰听到岳飞,嘴角不由得上扬,缓缓笑了起来。
危难之际见人性,韩世忠明知赵构下令,秦桧作为其刽子手。朝堂上如张俊等人一起陷害岳飞时,他能不顾一切,能为其仗义执言。
就凭着他这份仗义,梁夫人身陷囹圄,却始终没有屈服的坚强,赵寰很乐意与他们坐下来吃杯茶,轻松笑谈一场。
“因为岳枢密使不愿苟且偷生,我誓要抗金,收复大宋的疆土,我们算是志趣相投。”
赵寰笑吟吟,眼神在他们脸上扫过,问道:“如果换作你们,会如何抉择?是要继续与北地兵开战,还是要随我一起,一统天下?”
第127章
声势浩大的凤驾亲征, 不过两三日的辰光就班师回朝,令临安的百姓看得一头雾水。
禁军兵马经过御街,将大内皇宫围得水榭不通。城墙上, 搭起了大锅, 堆满了熬煮滚油的柴禾。
百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北地兵很快就会打到临安的消息,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朝臣们得知前线战况,一反常态没了骂声。私底下, 从权贵府里驶出城外的车马, 日渐增多。
有那聪明人看出了端倪,临安城即将陷落,权贵们已经开始潜逃了!
起初百姓在一旁看热闹, 毕竟比起南边朝廷,他们都盼着北地兵能早日打到临安。
见到权贵们逃,他们也开始慌了。刀箭无眼, 打起仗来, 最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穷苦百姓。
邢秉懿很快得知了朝臣官员们偷偷送走家眷的事情,当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逃,你们以为能逃往何处?就算厚颜无耻向北地摇尾乞怜, 也要北地能看得上你们。自以为才高八斗,能写出几篇锦绣文章, 能写一手好字, 能做一手好画, 就是了不得的治世能臣,真真是没自知之明!你们就是一群只知晓争权夺利, 拖垮大宋江山,混账透顶的废物!”
朝臣被骂得狗血淋头, 邢秉懿枯瘦的脸上,戾气横生。想到围着大内皇宫的禁军,朝堂上鸦雀无声,他们耷拉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邢秉懿没等到他们激烈的抨击,哭着要以死明志,反倒还颇为惊讶。
惊着惊着,邢秉懿脸上浮起了笑,笑着笑着,悔恨的泪从眼角滑落。
她真是蠢啊!
亏她与他们疲于周旋多年,朋党之争不断,朝堂上下从未有过安宁之日。
能镇住他们的,从不是礼法规矩,仁义道德圣人之言,而是锋利的刀箭!
屠尽一族一门,保管这群软骨头马上都变得规规矩矩。
就算不以史明鉴,端看北地的做法,就能受益匪浅。赵寰强势推动了北地的改变,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因为,她是有名的女罗煞,能将人千刀万剐!
而自己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深陷在泥潭漩涡中,每走一步都困难重重。
邢秉懿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杀意凛冽道:“杨都统,城门临安的安危,就悉数交之你手。从即刻起,临安城只许进不许出。除非有朕的手谕,否则,胆敢出城者,一律当做叛军处置,杀无赦!”
朝臣开始慌乱起来,邢秉懿态度坚决,起身拂袖而去。
赵鼎见李光袖着手,晃悠悠走在前面,他顿了下,大步追上去,凑上前打量着他,道:“李相真是好定力!”
李光笑呵呵道:“赵太傅何出此言?”
赵鼎暗自骂了句老狐狸,道:“先前太后娘娘破口大骂,活到这把年纪,我还从未被人这样劈头盖脸骂过,老脸都快丢光了啊!”
李光依旧笑容不变,道:“太后娘娘骂得痛快,我听得也痛快。还是那句老话,若问心无愧,就骂不到我头上。若我做了结党营私,危害社稷天下的事情,我自当反省。能做一手锦绣文章,绝妙诗词,内里却满肚子男盗女娼.....唉,我倒是开始羞愧了,愧为读书人呐!”
秦桧善书法,诗词。曾家境贫寒,做私塾先生时,被气得写下“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的诗句。中状元入朝为官之后,读书人的气节虽所剩无几,倒尚余一丝血性在,力主抗金。后来,他却为了权势投靠金国,祸乱朝纲。
读书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赵鼎被排挤贬谪过,也排挤贬谪过敌党。他惆怅不已,当年读书时立下的誓,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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