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秉懿哈哈笑了起来,抬手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道:“二十一娘说,她打下了西夏与金国。朝臣们怀疑她在吹牛,换作以前,我会相信,如今我却不信她了。手握至高无上权利的滋味,你最能理解了。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都还舍不得死,就妄想着哪天能好转,再将权利夺回去呢。以前啊,二十一娘不过是拥有几个穷州府的首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可是天下,天下!谁能拱手让出天下,谁能?!”
“无需我发话,朝臣都一致要打,他们可比我还要着急。其实,他们也看错了二十一娘,既然她的仁慈是假,定会拉拢他们,争取早日平息战乱。唉,你看,二十一娘是强大,就是强大过了头,让人都害怕了!”
赵构嘴里呜呜乱叫,邢秉懿怒了,扬手用力挥下,打得他的嘴角破裂,血与涎水一起流下。
“你个蠢货也敢叫嚣!还敢看不起我!你真以为自己厉害,不过捡来的皇帝,不然,就是轮一万遍,也轮不到你个废物!”
邢秉懿狰狞骂了一通,心里那股滔天怒火,勉强散去了几分,回到了一贯的端庄。她拿帕子擦拭完手,将帕子随手一扔,昂着下巴,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李光离开大内皇宫,马车绕了几圈,到了梅林边的张氏宅子。
张小娘子早候在门边,李光一进门,她便迎了上前施礼:“李相来了。”
李光拱手还礼,道:“约了小娘子相见,实属冒犯,小娘子还年轻,于名声......”
张小娘子打断了李光的话,道:“李相,我曾是朝廷命官。若顾忌着名声,应当是于官声有误,李相是得了张氏的好处,要提拔我了。”
李光笑了起来,道:“是我着相了,小娘子绝非常人,我不该如此以为。”
张小娘子领着李光前去花厅,亲自倒了茶奉上,道:“我看到了《大宋朝报》,李相来找我,可是因为此事?”
李光端着茶盏,沉默片刻,道:“北地攻破襄阳,清河郡王身亡。令尊尚安好,朝廷要审你二哥,估计你与你大哥,也危险了。”
张小娘子一下楞在了那里,张俊虽对不住那些穷苦百姓,对她却算爱护。她心底早就有数,北地若打来,张俊会面临的下场。
她在拼命弥补,偿还张俊造下的罪孽。也盼着赵寰打来的那一日,念在她在临安的所做作为,能留张俊一条命。
悲怆涌上来,刺得张小娘子眼眶通红,起身深深见礼,道:“李相冒险前来告知此事,在下感激不尽。”
李光心里滋味万千,望着坚强的张小娘子,道:“张小娘子请节哀。眼下情形紧急,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清河郡王没了,清河郡王府泼天的富贵,被太多人惦记眼红着。估计这两日,朝廷便会前来抄家。上次你与你大哥前来找我,我便猜出,在贵府中你说了算。你得赶紧做出安排,不能再留在临安了。”
张小娘子将眼泪拼命眨回去,小脸惨白着,努力镇定自若道:“李相前来找我,除了这个消息,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李光犹豫了刹那,简要与张小娘子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听说小娘子曾见过北地来的使节姜相,我对赵统帅以及北地的了解,远不及你。我想听听小娘子对北地的看法。”
张小娘子思索了片刻,坦白道:“我见过姜相,她是我见过最为磊落之人。南边朝廷谁都比不上,太后娘娘也不能,更遑说与赵统帅相比了。北地所求,乃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天下。并非国富民弱,亦非官富国弱,而是国富民强。”
李光神色微楞,他听到官富国弱时,不禁苦笑了起来。
以前的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真正的民富,富人皆为权贵,他们并非寻常的民。
张小娘子道:“李相欲知晓北地的打算,只端看《大宋朝报》就是,北地从不会打诳语。就我所知,襄阳的城池固若金汤,襄樊的城池也坚固无比。以前北地用“震天雷”炸过一次,后来再修葺时,伯父用“震天雷”试过,城墙虽会有毁损,却绝不会很快被炸开。我也相信伯父不会投诚,因为他惜命,投诚就会死。这次北地能攻破襄阳,里面肯定有蹊跷,李相可能细说一些?”
震天雷并非太过稀奇罕见之物,南边将作监如今也会做,威力有数,且不易投送。
李光深深皱起了眉头,道:“急信中说是北地用了震天雷,此次的震天雷,乃是从铁筒中所射出,威力巨大。朝堂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以为是北地虚张声势,你伯父为了推诿罪责撒的谎。我没亲眼见过,亦弄不清楚究竟。”
张小娘子皱眉沉思,很快就放弃了,道:“我与李相一样,实在是猜不出来。我倒是能确定一件事,北地肯定制出了比震天雷更厉害的兵器。那些朝臣并不蠢,他们嘴里不信,心里却有数着呢。这次变得有了骨气,不过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的得失,不顾百姓兵丁的性命罢了。一打仗,朝廷又要加收赋税,李相,你一心为民,如何能见到他们再次受苦受难?”
李光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虽没决定,我猜着她会顺水推舟。朝廷上的官员们,绝大半会坚持打下去。”
张小娘子闭了闭眼,深深呼出口气,难过地道:“此事李相也做不了主。不过,我想求李相帮个忙。”
李光道:“小娘子请说,只要我能做到,便会尽力相帮。”
张小娘子道:“我想送大哥阿娘嫂嫂他们离开临安,不知李相可有稳妥之地,让他们躲避些时日?”
李光沉吟了下,道:“小娘子,我可以帮着你将他们送到明州。我建议他们从明州府由海路出发,前去北地。听小娘子的意思,你不打算离开?”
张小娘子松了口气,到明州出海就容易了,她忙施礼道谢,“二哥还在牢狱里,他是因为我被抓进去,无论如何,我要将他们救出来。还有,我想问李相借些人手。”
李光震惊了下,道:“小娘子可是想去大理寺劫狱?”
张小娘子道:“我以前在户部时,与大理寺打了不少交道,他们从上到下,都贪婪无度。清河郡王府最不缺的便是钱财,我只要撒钱,便能将二哥救出来。清河郡王府的钱财,来得是不干净,但也不能落在那些更脏的人之手!”
李光听完张小娘子的打算,神色动容,感慨万分。
他总算明白,赵寰为何坚持要开女科举,小娘子厉害起来,比他们这些男人还要强!
*
襄阳各地,比过年时都要热闹喜庆。
百姓们不顾天气阴冷,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欢笑,排着长队在衙门前等着领口粮,登记新的户帖,分土地。
北地前来的官员们,有男有女,互相配合得当,麻利办好了户帖等事宜,扬声道:“下一个。”
队伍中间,有人来回走动,帮着他们检查手上的文书是否齐全。若是有错误遗漏之处,便耐心指出来,让他们回去备齐再来,免得耽误了功夫。
收复西夏等州府时,北地对这些事情,早就做得驾轻就熟。襄阳的百姓却新奇得很,不时议论纷纷。
“哎哟,你瞧那个官娘子,她手脚真是利索,比起以前的府尹,还要能干呢!”
“北地到处都是能干的女官,赵统帅也是女人,这有什么稀奇之处。”
“张三尺那杀千刀的,总算死了!呸,朝廷派他来守护襄阳,还不如不守,整个襄阳城,都快被全刮到张氏荷包里去了。”
“北地来了,咱们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喽。分了土地田产,咱们总算有活路了!”
百姓手中有地,不用担心会被官府横征暴敛,北地的兵一打来,他们比欢迎亲人归家还要激动万分。
北地几乎没费力气,便稳定了襄阳。襄阳府收到的秋税,还未由漕运运送到临安,赵寰不客气截下了。
张俊的粮仓,比襄阳常平仓的粮食还多,加上他亲信府上的粮食,赵寰合计了下,拿了一半出来分给受苦受难的百姓。
百姓们经过张俊这些年的收刮,整个襄阳的人口,比起他来之前,减少了三成。
姜醉眉在襄阳城走动了一圈,见一切稳妥,便回了以前张俊的将军府。
赵寰如今住在这里,姜醉眉见周男儿站在书房门外,抬手朝她示意,不禁屏声静气,放轻脚步走了上前,小声问道:“怎么了?”
周男儿压低声音道:“里面许久没有动静,赵统帅好似睡着了,你若没急事,等过会再来。”
姜醉眉看了眼天色,肯定地道:“这时才半晌午,赵统帅哪会睡觉,定是遇到了烦心事。”
周男儿迟疑了下,转身悄然掀起门帘,朝屋里探头张望。
赵寰腿搭在案几上,拿着账册盖在脸上,她的声音从账册下面冒出:“进来吧。”
周男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应了是,请姜醉眉进了屋。
姜醉眉赶紧上前见礼,目光从赵寰的双腿上掠过,她从未见过如此烦躁的赵寰,不禁呆了呆。
赵寰将手上的账本,“啪”一下扔在案几上,手揉着眉心,道:“坐。”
姜醉眉忙坐了,关心地道:“赵统帅可是遇到了难事?”
赵寰抬起下巴,向账本点了点,道:“张俊驻守襄阳,号称有十万大军。除去吃空饷与虚报的部分,实际兵力在六万出头。这六万人,再减掉逃兵,伤亡的那几百人,我大致估算了下,如今还剩下五万多。”
邓州军的大炮炸城门前,赵寰顾忌到百姓伤亡,已经提前示警。
张俊心高气傲,亲自领兵迎战。死伤的几百人,皆是他的亲兵。
其余的兵将,见张俊战死,城门被炮仗炸开。如金兵那样,吓得魂飞魄散,按照他们的一贯作风,赶紧投了降。
赵寰亲自前来督军的缘由之一,便是这些降兵。
大宋的兵丁有几个来源,一是流民与闲汉混混,二是征召入伍,三是犯事之后,黥面发配至边关兵营。
张俊留下来的几万大军,成分很是复杂。他与岳飞,吴玠他们又不同,本人贪婪无度,治兵不严,纵容底下的将士作乱。
久而久之,他麾下的襄阳兵营,变成了恶棍罪犯宵小的聚集之地。
这群降兵,对赵寰来说就是累赘。她就是打仗,也用不到他们。承平几年,好些将士养得肥头大耳,挥舞几下刀枪,都快喘不过气。
放他们解甲归田,等于放了群大祸害出去,比蝗虫过境还要可怕,必须妥善处置。
姜醉眉看完账本,神色随之变得沉重。南边上下就如一摊烂泥潭,与西夏金国不同,除多了官害之外,还多了兵害。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林大文与周男儿的说话声在门外响起,赵寰扬声道:“进来。”
林大文捧着一堆兵营的名册进了屋,焦急地道:“赵统帅,下官给你送名册来。刚到大门前,兵营里来报,说是里面起了乱子,打起来了。”
赵寰一下跳起身,喜道:“老子正找不到机会呢,这就来了!走,随我清理蝗虫去!”
第120章
冬日雨夜, 伸手不见五指。
打更的更夫也躲懒,随意嘟囔了几句,哆哆嗦嗦从街头走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停在了大理寺旁的巷子口。
三更过后, 早市未开, 夜市早已散场,连野狗都睡着了。除了雨,街头巷尾万籁俱寂。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伴随着雨声一起朝马车走近。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 勉强照清脚下的路,待来到了马车跟前,车门轻轻拉开, 灯笼朝上提了些,一张男子的脸在光下一晃而过。
一只手臂伸出来拉住男子的手臂,他回过神, 赶紧钻上了车。从马车里, 传出一道低低的女声:“都处理好了?”
提着灯笼的汉子答:“某办事娘子放心,大理寺刑狱的手段向来了得,人都肿得不成形了, 身形相近,年纪相似, 任最老成的仵作, 都不一定能验出来。再说, 谁去验啊!”
大理寺死了犯人,又是巴不得赶紧处置的犯人, 总要掩饰一二,不宜大张旗鼓。权贵们嫌晦气, 能用余光瞄上一眼就是恩赐,哪会仔细查。
马车里没再说话,递出了一只布袋。
汉子兴奋地伸手接过。布袋沉甸甸,他将灯笼夹在腋下,迫不及待扯开系结,拿出金块一一咬了核实后,将布袋包好往胸前一搂。灭了灯笼,佝偻着身子没入了黑夜中。
马车迅速驶离,在街巷兜转了几圈,来到了青河巷。
洪夫人焦急在门口等候,张二郎媳妇在旁边搀扶着她,不时干巴巴劝慰一句,她的眼底也一片青色,掩饰不住的焦急。
张大郎紧贴着门,听到声响,将门打开一条缝瞧去,顿时神色一松,回头惊喜地道:“阿娘,回来了!”
洪夫人忙小跑着上前,马车停下,张二郎与张小娘子先后下车。他在车上已经收拾了一下,依然憔悴不堪,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张小娘子见他们哭成一团,心中也跟着难过不已。不过,此时不是叙旧情时,她拉上二嫂,道:“二嫂嫂,你快去叫上大嫂侄儿们,马上要天亮了,赶紧出城去!”
洪夫人放开了张二郎,泪眼婆娑看向张小娘子,所有的话,全部化作了声哀哀的哽咽:“我的娇娇!”
以前张小娘子最恨有人唤她娇娇,娇娘。这辈子,不知还能否活着相见,还能否听到阿娘再唤她一声,她眼里迅速溢满了泪,面上却挤出笑,应了声。
嫂嫂们带着儿女们来了,马车已经排好,张大郎帮着安排他们上了车。孩童们最大不过五岁,稚子不知离别恨,被从温暖被褥中抱出来,哼哼唧唧了几声,埋在乳母的怀里,继续香甜睡了去。
张小娘子从头到尾检查过,仔细叮嘱着车夫。张大郎默默跟在她身后听着,道:“妹妹放心,我在呢。快到城门前,就将“刑”氏的车幡挂出来。”
马车顶上的车幡有规制,不同等级挂不同颜色的车幡。刑氏是外戚,车幡便是左边朱红的冠盖,为了突出身份,悬挂“邢”氏标牌。
天已经蒙蒙亮了,城门即将开启。幸亏下雨,街头巷尾人不多,他们的车马,一路顺畅驶到了东城门前。
守城的兵卒见到刑字,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赶紧恭敬让到一旁。
车轮滚滚,驶出了临安城。洪夫人有一肚皮话要对张小娘子说,面对着家族兴亡,生离死别。所有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也没功夫倾诉。
马车快驶出城门洞了,洪夫人掀起车帘,悄然往后张望。张小娘子那辆青桐马车,静静停在街边的雨里,痛得她的心被剜去了一块般,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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