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大吃一惊, 此处人多眼杂,他按耐住心里的焦急, 问道:“太医如何说?”
小黄门回道:“太医已施过针,在等着官家醒来。皇后娘娘差小的来,与相爷禀报一声。皇后娘娘已经吩咐禁军班值,将建国公带进了宫。”
赵鼎吃了一惊,邢秉懿带建国公赵瑗进宫,就是要防着赵构驾崩,为立储做准备了。
赵瑗年纪比赵璩大,跟着太傅读书,人也聪慧。要在他们两人中间挑选一人,按理来看,赵瑗比赵璩合适。
只是,两人年纪终究小,正式亲政,得等到大婚之后,还需要十余年。
这十余年,帝王年幼,需要帝师辅佐,后宫还有太后邢秉懿......
赵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交待了小黄门几句好生伺候,便打发他回了宫。
胡铨见赵鼎左立难安的模样,看着小黄门离开的身影,疑惑问道:“赵相,可是官家有了旨意来?”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赵鼎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大内发生的事情。
胡铨脸都白了,着急地道:“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差错。”
赵鼎点头,道:“别急,先稳住北地的使节,等下我们赶紧回宫。”
胡铨如何能不急,赵构驾崩的话,他膝下无子,赵瑗与赵璩都年幼。北地虎视眈眈,主幼臣强,如湘湖一带不太平,张俊等人手握重兵......
这时,姜醉眉等人换洗之后来到了大堂。赵鼎蹭地一下站起身,她微楞住,上下打量着他,不禁笑道:“让诸位等久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赵鼎见自己沉不住气,懊恼了下,赶紧稳了稳神,客气道:“已快到午饭时辰,驿馆准备了些临安吃食欢迎诸位到来。姜使节不若先用饭,午歇之后,我们再商议。”
姜醉眉挑眉,敏锐地道:“赵相可是有紧要之事?”
赵鼎万万不敢在姜醉眉面前透露出一丝一毫,正准备找借口糊弄过去时,门外传来阵阵的吵闹哭声。
留在临安等候春闱的考生,听说赵构被赵寰封为了“昏德侯”,认为受了奇耻大辱,齐齐到驿馆门前恸哭。
“北地傲慢,目中无人,辱我大宋天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行如此羞辱之事,北地岂有合议的诚意?”
“应下合议的官员,等同于窃国之贼,其心可诛!”
考生激动不已,官兵紧张兮兮地挡在门前,生怕他们闯进去。
赵鼎忙走出去察看情形,他刚露面,就被他们指着道:“就是他,他身为相爷,不为主分忧,还舔着脸与北地合议!”
“定是拿了北地的好处,要将南边卖给北地。”
“杀了北地使团,替官家报仇雪恨!”
骂声震天,赵鼎气得脸都青了,大声呵斥道:“胡闹!你们懂甚!”
“你私底下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不与外人知,我们如何能懂这些下作之事。我想问赵相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赵相替官家接了封侯诰封,赵相可是代官家行事,做了官家的主?”
这句话,可谓是要将赵鼎打成反贼,暗指他有篡位之意。
赵鼎气得脸色铁青,见他们有备而来,此时不是辩解的时机,也与他们辩解不清。
这群考生定是被人煽动,挑拨着前来闹事。
赵鼎冷哼一声,吩咐官兵道:“将他们带走,为了使节的安危,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驿馆!”
谁知赵鼎的话一出,好比是火上浇油,群情顿时激奋起来。他们一起往前冲,官兵手忙脚乱挡着,被他们逼得节节后退,眼见就要拦不住了。
姜醉眉站在门口听了会,眉毛挑了挑。
不出所料,果然来了啊!
姜醉眉对虞婉娘她们吩咐了几句后,往外面走去。一旁的胡铨见了,连忙劝阻道:“姜使节,万万不可,外面闹得厉害,你这一出去,实在是危险啊。”
虞婉娘她们捧了苗刀,抬着长案走了过来。胡铨等一众官员不知所措看着,姜醉眉道:“无妨,我且出去会一会他们。”
胡铨不放心,想要继续拦着,李弥逊悄然拉了他一下,朝他使了个眼色。
胡铨便站住了,由着她们在门口摆好长凳长案。姜醉眉大步走出屋,踩着长凳,抽出苗刀,杀气腾腾往地上一顿。
刀尖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嗡地金石撞击声。姜醉眉面无表情塌上长案,冰冷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身上散发出比刀锋还要凛冽的寒意。
哭喊吵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俯瞰众生的她。
姜酔眉暗暗定了定神,抬起苗刀朝人群中一指,轻蔑地道:“可是你要杀了北地使团?”
那人被姜醉眉拿着锋利,足足快有他大半人高的苗刀指了出来,情不自禁瑟缩了下,壮着胆子道:“你们前来合议,却是行侮辱之事,让人如何能忍!”
姜醉眉呵了声,讥讽地道:“赵构都能忍,你不能忍。瞧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长嘴,没长脑子的德性,你算个逑!”她看向一旁焦头烂额的赵鼎,道:“赵相,他污蔑你,你可要别绕过他,仔细查清他的祖宗八代!”
赵鼎心思微动,顺着姜醉眉的刀锋看了过去,在那人身上来回打量,对着身边的官差吩咐了几句。
那人脸色大变,这是要枪打出头鸟了!
姜醉眉代表着北地,北地向来软硬不吃。要是使团在南边出了事,北地的大军,肯定会挥师南下。而他连着家族,先得倒大霉。
其他人见状,赶紧上前护着了那人,趁乱要往前冲。
姜醉眉脸一沉,苗刀在身前用力舞过,刀尖差点划到他们身上,惊得他们接连后退。
“找死!”姜醉眉怒斥了声,看向一边呆愣愣的百姓,高声道:“你们可知,北地的盐价几何?你们可知,北地的商队能通西域,大理国等番邦?你们可知,北地的娘子们也考科举,入朝为官?除了读书人,有手艺的工匠,也能参加科考,考中之后,同样可以进入衙门当差?”
赵鼎直觉着不妙,百姓们已经兴奋起来,期盼地看着姜醉眉。
姜醉眉道:“我们此次前来,就是打算让南边的百姓,能吃到与北地相同价钱的盐,能让你们的货物,通过北地的榷场,能卖到西域,番邦,大理国等地去!南边与北地的科考一样,无论男女,只要有本事,都能参加!”
能买到便宜的盐,能赚到更多的银钱,能考科举进衙门当差。
百姓们顿时欢呼如雷,娘子们更是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泪流满面。他们不约而同朝闹事的考生怒目而视,撸起衣袖就要打。
民意对上民意,端看谁的声音大。考生不过尔尔,要面对的,是数百倍千倍,甚至全南边的百姓。
考生见机不对,赶紧抱头鼠窜,逃得飞快。眼见一场无法收拾的大乱,瞬间消弭于无形。
赵鼎胡铨他们都呆住了,没曾想,还没开始合议,姜醉眉就将她们的条件透露了出来。而且这些条件,对百姓大大有益!
可仔细算起来,姜醉眉口中提及的几点,都是南边朝廷自己的事务。北地这手,伸得太长了些啊!
百姓日子不好过,做买卖的富绅钱袋缩了水,也一肚皮怨气。小报上三天两头刊载的文章,娘子们要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南边朝廷要是再反对,不用北地出兵,百姓们就得先反了。
赵鼎肩膀塌了下去,连声叹气。唉,他这差事办得,如何能回去交差。
姜醉眉从长案上跃了下来,收回苗刀,朝着赵鼎笑眯眯道:“赵相,乱子已经解决了,走吧,我们继续商议细则。”
赵鼎满肚皮官司,袖着手斜睨向姜醉眉,干巴巴道:“姜使节真是好手腕!”
姜醉眉只当没听出赵鼎的嘲讽,笑着道:“来之前,赵统帅统统交待过。既然你已经见识到,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休得耍心机,没事找事。还有,做事干脆些,别只顾着斗来斗去,互相拖后腿。赵统帅脾气好,我脾气可不大好,还不怕死。”
姜醉眉没撒谎,来之前赵寰告诉过她,这一行可能会面对的各种状况。
封赵构为“昏德侯”,定会有人出来替他哭丧。她要利用这个时机,既能快刀斩乱麻,又能让百姓倒逼南边朝廷那群朝臣。
赵鼎嘴张了张,又干脆闭上了。
姜醉眉不怕死,她死了,能将人千刀万剐,将人首级,尸身装在铁笼子里送回南边,“好脾气”的赵寰,估计就会亲临临安。
一行人重新进屋坐下,这时禁军班值一行,护着凤驾到了门前。
赵鼎诧异了下,脑子一转,暗自舒了口气。
邢秉懿这时能来,估计是赵构没大碍了。见识过姜醉眉一路来的厉害,背后又是赵寰在指点,他自认为不是她的对手。
两人算是老相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此事交给邢秉懿最妥当不过。
胡铨他们与赵鼎一样,皆神色一松,巴不得有人来担了此事去。
姜醉眉朝门外看去,邢秉懿身着深青朱里皇后袆衣,头上未佩戴九龙四凤冠,只在发髻左右插了薄鬓,既不过分庄重,又未失了礼数。她人未到,笑声先至:“许久未见,姜使节看上去愈发年轻了。”
姜醉眉感慨不已,邢秉懿头上的发丝,已经大半银白,眼角细纹密布。不仅仅在容颜上变得苍老,她眉眼间深深的疲惫,如何都掩饰不住。
偏生,她的疲惫中,添了难以形容的亢奋,使得她看上去,无端令人觉着违和。
姜酔眉笑着还礼,叫了声邢娘子:“娘子也没变,还是同以前一样精神。”
邢秉懿笑盈盈道:“我头发都快全白了,姜使节这句话,虽是在哄我开心,我听到耳朵里,还是很受用。”她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上前携着姜醉眉的手,一起到上首坐了,戏谑地道:“尤为感激不尽的是,姜使节没叫我侯夫人,还给我留了份薄面。”
临行前,赵寰叮嘱过姜醉眉,面对邢秉懿,绝不能用以前的认知去看待她。
她能在南边站稳脚跟,娘家人得了有实权的差使,这份本事不容小觑。若是她出现,姜醉眉要把她看成南边朝廷真正掌权之人。
赵构被封为昏德侯,邢秉懿作为他的正妻,就从皇后变成了侯夫人。
如今,她自己先提了出来,打趣自己,姜醉眉反倒不好再提了。
只邢秉懿这一份能屈能伸,姜醉眉就得道一声佩服。
赵鼎等官员依次坐了,邢秉懿看向姜醉眉,关心问道:“赵统帅可还好,她的右手腕可有恢复了些?”
姜醉眉道:“多谢娘子关心,赵统帅一切安好,右手已无碍。”
邢秉懿叹道:“赵统帅真是厉害,算无遗策。驿馆前年轻气盛的考生闹事,定早就在她的预计之中,轻而易举就对付了过去。”
姜醉眉认真道:“赵统帅说,人不外乎这几种,要名的,要利的,要权的,要命的,余下的两种,一是愚,二是蠢。”
赵鼎一时没能想明白,不禁问道:“姜使节,为何是愚与蠢?”
姜醉眉笑道:“蠢货太多了,就无需解释。愚,好比愚公移山,坚持正道,旁人看上去,就是愚钝。但没这份勇到愚钝的劲,会被要命的,要利的,要名的,要权的,加上蠢货给绊倒,出师未捷身先死。”
邢秉懿怔住,赵鼎胡铨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情不自禁暗暗思索起来,自己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人。
姜醉眉不咸不淡地道:“要想移开山,就得抛却名利权命,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将之踩在脚底。我没甚力量,但北地有,我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幸亏北地有一群齐心协力的同仁,加之赵统帅坐镇指挥,这点小闹剧对我来说,当不在话下了。”
赵鼎不自在动了动,胡铨笑容尴尬,邢秉懿干干赞了句,脸上复又扬起笑容,道:“我知晓姜使节忙,可还是照着老规矩,边吃边聊?”
姜醉眉道:“娘子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规矩呢。”
邢秉懿笑起来,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回到南边后背,用饭的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我倒不习惯了。用饭时能说说话,热闹不说,还能顺手做了正事。”
姜醉眉想到先前赵鼎的急迫,邢秉懿好似也很忙,她脑子闪过几个念头,干脆地道:“好啊,我们边吃边议吧。”
赵鼎见状,亲自前去唤人上饭菜。待食盒送上来,邢秉懿指着面前摆着的饭菜,对姜醉眉道:“都是些南边的菜,你先且尝尝鲜,若你吃不习惯,下一餐还是照着北地的菜来。”
姜醉眉满不在乎地道:“我不挑食,天南海北的饭菜都吃得惯。我瞧这碗里的羊肉,应当是湖羊吧?湖羊也好,西北与鞑靼的羊,不知为何,送到别处去,味道总是会打些折扣,总没有在西北与草原上吃到的美味。”
邢秉懿尝了口羊肉汤,道:“南边的羊,的确比不上北地与西北等地方的羊。南边靠海,河流多,兴吃河鲜与海味。比如在北地,喜吃面食,南边种稻谷多,炎热的广州府等地,一年能成熟两季,南边的百姓,都喜食稻米。”
姜醉眉点头应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边真好啊,我回去一定会向赵统帅如实回禀。”
邢秉懿慢慢拨动着碗里的米粒,饭菜一下堵在了喉咙。
两人看似随意的交谈,却已过了无数的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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