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妻告夫,首先需要刑罚两年。子女告父母亲长,属于十恶不赦中的“不孝”,严重者“绞”。
嫁妆看似属于女方的私产,其实除了女方娘家有势力,夫家富有厚道,才能落到自己手中。
近九成女人的嫁妆,最后还是便宜了男方。
新户帖做出了变动,婚书上所列的嫁妆,由官衙备案之后,将婚书与户帖拆分开。单立一份,所有者名为女方。
女方娘家若在婚后有追加,赠予等等,女方可以去衙门备案,追加到以前的“奁产”中。
仅仅细微的变动,却引来了很多反对与质疑。
他们全都振振有词道:“大男儿哪能觊觎妻子的嫁妆,岂不是太过没出息。户贴与奁产分开,弄得一家人都生份了。”
“妻告夫不用坐牢,以后,她们只怕要反天,这个家就得散了啊!”
很有出息的他们,却无一例外,跳脚要将妻子的嫁妆放在自己的名下。
他们不愿意家散,生怕妻子状告丈夫。
守在一旁的厢兵,令他们只敢低声抱怨,最后还是规规矩矩照办了。
反正关起门来过日子,民不举官不究,衙门还能管到他们家中去不成!
一个小娘子走过来,拿着张户帖问道:“任娘子,这里我不懂,劳烦你帮我瞧瞧。”
任慧娘一下又打起了精神,认真地教起了小娘子。
赵寰坐在棚里,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赵开用手肘碰了碰张浚,打趣道:“张宣抚,任夫人可是愈发厉害了。你这惧内的名号,怕是会传得越来越响。”
张浚眼皮都没眨,怡然自得道:“夫人厉害,我得要更努力才是。不然,若被她嫌弃,可比惧内更没脸。”
赵开楞了下,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张宣抚心胸豁达,倒是我落于下乘了。”
张浚笑着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他看到一旁笑盈盈的赵寰,好奇问道:“赵统帅可是在笑慧娘?”
赵寰摇头,悠悠道:“我见她们互相帮扶着做事,很开心。”
女人们互相帮助,这种力量,哪怕是张浚他们都不会懂。
张浚沉吟了下,道:“赵统帅,这两日下来,着实有许多问题显露出来,不得不谨慎。比如酸儒所言的抛头露面,以及律法的改动,妻告夫等。一下改动太大,眼下尚太平,若是南边朝廷教唆挑拨,只怕会闹起来。”
赵寰闲闲道:“教唆不动。这里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积压了太久的力量。我帮她们掀开了道口,只要我在,这道口就不会被堵上。”
任何一项律法的改动,赵寰皆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仅凭着一腔热血,靠着兵力镇压,强行逼着他们接受。
好比关于嫁妆的小小变动,男人们并非面对着赵寰的弓箭,不得不低头。
而是绝大部分女人的支持。
在以前,除了穷苦人家的女人能抛头露面讨生活,在外做焌糟,厨娘,仆妇等。
大户人家的女人都在后宅,在娘家读书识字,学习管家理事,嫁人后相夫教子。
眼下,女人与男人一样,有在外做事的机会。她们的腰杆,比起以前靠着娘家,挺得更直了。
穷苦人家的女人一样如此,她们能从事的差使,比起以前要多上数倍。读书不多,但识文断字的,还能进衙门做小吏,厢坊的厢官,乃至村中的里正等等。
总体上来说,看似冒犯到了男人的权利。实际上女人们有了收入,对于家境不富裕的人家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大户人家出了女官,给家族长了脸,好处自不用提。
改动环环相扣,最后反对的声音,皆被实际的好处掩盖掉了。
这时,虞祺一脸为难走了进来,赵寰打量了他几眼,一时没有做声。
张浚忙问道:“可是遇到了甚烦心事?”
虞祺偷瞄了眼赵寰,叹了口气,坐下来之后,再叹了口气。
赵开被虞祺的唉声叹气,叹得眉毛乱扬,戏谑道:“虞兄向来心宽,能被愁成这般,定不是小事。恰好赵统帅也在,不若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出出主意?”
虞祺苦笑了声,道:“说起来,这件事与赵统帅有关。先前王远齐又找到我,硬要求我递帖子,想要求见赵统帅。无论我好说歹说,他只一个劲地求。如今我都怕回府,真想住在衙门里了。”
赵开与张浚也心有戚戚焉,他们被烦得不行,被拐外抹角的关系攀上来,想要在赵寰面前露脸。
赵寰早早就下了令,她谁都不见。无人敢造次,全部回绝了。
并非赵寰不近人情,而是她实在太忙,无暇应酬。
王远齐在府城是首屈一指的富绅,人很是聪明。在衙门前的第一个棚子,就是他最先出钱搭了起来。
王氏家族中子弟官职虽不显,却也枝繁叶茂。只是打仗以后,在外地做官的弟子们,要不被撤职,比如赵寰的北地。在南边做官的,也大多丢了官,灰溜溜回到府城。如今尚呆在府中,无事可做。
赵寰先前曾听任慧娘讥讽王远齐,他将族里好几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悄悄送到了南边。
任慧娘道:“自从出了个章献明肃皇后,这巴蜀的风气啊,一下就变了样。家中的小娘子变得尊贵了,都盼着再出个皇后太后。哪怕不成,出个贵妃也好。娘家人好得个爵位,做起那皇家亲戚,耀武扬威。呸,休说人人都能与章献明肃皇后比,我就看不惯他们的嘴脸。说是看中女儿吧,却打着卖女求荣的心思。若是家里没有儿子,哪怕是纳妾,过继,千万百计要弄个男丁来继承香火。真真是没脸没皮!”
赵寰手指敲着案几上厚厚的一摞册子,想了想,问道:“王远齐与你说什么了?”
虞祺愣了下,一五一十道:“我听他那话里的意思,他好似有意无意,在打听管牛二他们的下落。”
管牛二与惠能都还关在牢狱中,尚未处置。
赵寰问道:“那管牛二以前与王远齐可要好?”
虞祺回想了下,答道:“王氏做法事都是请宝鸣寺的和尚,家中女眷去吃斋念佛,也在宝鸣寺。平时在明面上,倒不曾看出他们有何深交。”
赵寰从那摞册子里,找到从宝鸣寺账本中,核计出来的田产铺子等账目。再拿了王远齐府上来衙门重立的田产,以及铺子等契书,比对。
“你们看看,这里面有何异样?”
张浚先接过来看了,他面露惊诧,随后递给了赵开,再传到了虞祺手上。
虞祺愠怒道:“好他个王远齐,将铺子田产挂在了宝鸣寺,得以逃脱赋税。怪不得,王家越来越富。”
张浚琢磨着道:“如今看来,王远齐与那管牛二牵连甚深。王远齐敢将这般多的家产交到管牛二手上,却不怕他贪了去,定是令管牛二有忌惮之处。”
赵寰笑笑道:“两人算是互相制衡吧,管牛二忌惮王氏一族的势力,王远齐想要借机发财,再给了管牛二一成的利,两人算是一拍即合。打仗以后,王氏一族的势力虽不如以前,但他往南边送了小娘子。管牛二恐王氏小娘子得宠,便继续与王远齐勾搭了下去。”
以前张浚被秦桧排挤到了成都府,此时想起曾受过的气,讥讽地道:“管牛二再横,也怕王远齐攀附上了南边的关系。哪怕他真是菩萨转世,在南边朝堂那群人手里,也只有倒霉的份。”
赵寰唔了声,继续翻着统计出来的人口,尤其不同年龄段的男女数量,道:“这几年,女婴越来越远少了。”
赵开不解,张浚却很快明白了过来,道:“可是溺婴?”
赵寰道:“女婴生下来就没了,所以户帖上没有记录。外面在打仗,巴蜀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高。除了要男丁承继香火,在家中有余粮时,百姓家中若有女婴诞生,说不定会留着她们一条命。若是没了余粮时,会只留着儿子。”
虞祺思索了下,道:“巴蜀与北地都允许娘子出来做事,以后溺亡女婴,会不会随之减少?”
赵寰抬眼看向他们三人,平静地道:“会减少些许,但不会太多。因为承继香火,才是男人最在意的问题。”
哪怕在后世,溺亡女婴的恶习仍旧未绝。家中的家产,还是由儿子继承了绝大部分。
三人联想到自身,不禁神色微微尴尬起来。
赵寰没理会他们,合上册子,望着外面王远齐的棚子,缓缓道:“就这些还不够啊!”
三人没听明白,互相面面相觑。
赵寰愉快地道:“明日先砍了慧能,加上手上沾有人命,罪大恶极那些人的头。”她点了几个名,一共十余人。
虞祺吃了一惊,迟疑着道:“赵统帅,大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可会不太吉利?”
赵寰指着外面地下,哈哈笑道:“你看他们站的地方,青石缝隙里的血渍仍在,他们站得依然很踏实啊。宝鸣寺以及好几家寺庙归到衙门的田地,加上实实在在领到的大钱,他们连庆贺都来不及呢!”
虞祺一想也是,杀了慧能以及恶霸们,只能让他们拍手称快。
张浚应道:“我等下就去安排。”他犹豫了下,问道:“那管牛二,赵统帅打算何时处置?”
赵寰笑道:“不急,留着他,好钓大鱼。”
张浚愣了下,试探着道:“赵统帅可是要钓王远齐?”
赵寰笑吟吟道:“我要钓王远齐,加上那些还心怀侥幸,稳住不动的人。以前呐,乱世发大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被人称颂,称其聪明厉害。他们的财从何来?都是发的死人财!倒霉的,永远是最最穷苦的百姓。真是不公平啊,这次,我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翌日上午,慧能他们被行了刑,百姓们跟看大戏一样,拍手称快。
到了午饭后,虞祺就急匆匆前来禀报:“赵统帅,王远齐病倒了,真正病了!”
赵寰不紧不慢道:“他可是脚踏两条船,不小心闪了腰?听说,花钱可以消灾。王远齐没去庙里烧香,请求菩萨保佑?”
虞祺愣住,他到底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几分。
王远齐倒是个能人,经过虞祺之手,将王氏家产悉数奉上。
赵寰没有为难他,留下了王氏的族田与祖宅,放过了王氏老小。
王氏族人很快收拾好,阖家老小回了利州老家。
车马经过,被府城人都看在了眼里。在大年二十九,管牛二与其他恶霸被砍头。
府城里,喜庆多了两重。
欺压百姓的恶霸被全部处决,他们总算长长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心受怕,会被他们欺负。
过年了就是春。开春了,百姓们有地种,衙门征收的赋税,全部在大宋朝报上写得清楚明白,比太平时日还低一成。且衙门没有旨意,绝不允许随意加赋。
管牛二他们的人头落地,很快就陆续有田产粮食银钱,送到了衙门。
衙门在大年三十中午开始休衙,在大年初二开衙。
赵寰从账册中抬起头,看到许春杏在门上认真贴桃符,颇有兴致走出去打量。
许春信笑道:“本该早些贴的,就是太忙了,这时才得了空。这桃符啊,还是张宣抚给我的。他说衙门今年不同以往,大家都快在这里过年了,干脆喜庆些。”
除了桃符,门框上已贴好虞祺写的对子。
赵寰点头,煞有其事道:“是该喜庆些。屠苏酒呢,他们都藏着,没拿出一些出来?”
赵开听到赵寰的声音,从值房里走出来,笑道:“赵统帅,要说屠苏酒,得虞老儿家中的最好。他的屠苏酒方子,听说是前朝文懿公所留。”
虞祺本来准备出门,闻言脸颊抽搐了下,一旋身退了回去。
张浚恰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挡住了他,顺带将他往外推:“走,去外面瞧瞧去。”
虞祺烦恼得很,斜乜着他道:“晚上我要请赵统帅去我府里过年,自会有屠苏酒吃。你们不许来啊,休想凑热闹。”
张浚笑呵呵道:“晚上赵统帅与娘子们约好了,说是忙了这许久,要在一起吃酒松快一下。”
虞祺倒没听到此事,他怀疑地道:“当真?”
张浚真没骗他,道:“这些天忙成何样,你又不是不知晓,大家谁都顾不上过年了。先前我去找慧娘,见到赵统帅在与她们说话,慧娘提了出来,娘子们都跟着起哄,要请赵统帅也去。赵统帅一口答应了,说是她不会做菜,请酒楼送席面,她出钱请客。”
虞祺沉吟了下,很是爽快地道:“那酒我出了。”
张浚斜着他:“你府里的酒好,当然由你出。我与老赵早就说了,今晚要敞开肚皮大吃一场。过不久我们都会去燕京,到那时,就难吃到你府里的存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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