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窸窸窣窣,隐约的说话声之后,屋内有人下了床,穿着鞋子在走动。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边,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裹在粗布风帽里的雪白面孔出现在门前,说道:“你们进来。”
两人以为是完颜宗翰下的令,不敢耽搁,毫无防备提着灯笼进了屋。
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关上。
屋内空荡荡,靠墙一张大炕,并无屏风等隔开。借着手上灯笼的光线,看到炕上被褥隆起。两人忙躬身上前,单膝跪下见礼,
头刚一低下去,跪在左边的人,忽然感到一阵疾风朝他袭来。他身手好,几乎本能转头躲避,撞到旁边跪着的人身上。
旁边的人短促“啊”了声,倒在了地上。他的头则被冰冷硬物砸中,眼前一黑,半边脸一凉,再是刺痛,温热的血顺着流下。
手上的灯笼掉地,灯油倒出来,轰地燃烧,很快就将外面的牛皮引燃。
借着火苗的升腾,他看到一个女人面容娇艳,却狰狞着,如同厉鬼般,举起手上的炕桌,使出全身的恨意朝他再次砸来。
他嗖地一惊,顾不得脸上的痛,迅速向旁边一滚,却被同伴挡住了。他双手后撑在地上,摸到温热黏糊糊的东西。
同伴!
思及此,他心下大骇,转头看去,同伴已无声无息躺在地上。他抬起手一看,手上猩红,满是血迹。
遭了!
多年随军打仗的警觉,心下叫了声糟糕,知道定是遭了暗算。他顿时又怒又惊,没曾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正欲张口喊,突然,身后温软的身子将他罩住,一只柔软的手臂圈上他的脖子。微凉纤长的手指,贴着他粗糙的肌肤,划过。
电光火石间,他只发出了短短的哀鸣,余下的声音,变成了抽搐。喉咙血流如注,很快就没了动静。
屋内安静下来,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赵瑚儿胸脯起伏,喘息着。双眸迸发出的光彩,在灯笼火光的映衬下,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赵寰长长呼出口气,想要将瓷片擦干净,见已经碎掉,干脆丢弃。抬脚将燃烧的灯笼拨开了些,免得烧到尸身。
赵瑚儿双手在胸前合十,轻盈跃上前,紧紧将赵寰搂在了怀里。她声音颤抖,却饱含喜悦:“真痛快啊!血债血偿,真痛快啊!”
滚烫的泪,流到赵寰的脖子里,几乎将她灼伤。
赵瑚儿毫不掩饰说道:“二十一娘,我以前不喜欢你,我们姐妹太多,我谁都不喜欢!可是今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救了我,我又活过来了!”
赵金铃听到动静,从被褥里爬起来,对于地上的尸首,她看都未多看一眼。跳下炕,伸出短胳膊搂住了两个姊妹:“还有我呢,我也要!”
徽宗的后宫女人多,儿女多。后宫乱,儿女乱,能一团和气才怪。赵寰能理解她们姊妹之间的不合,也能理解赵瑚儿的话。
累积的仇恨,已在胸口压抑堆积成了猛虎。一旦将笼门打开,猛虎被释放出来,势不可挡。
赵瑚儿杀了人,仇恨得到了宣泄,总算暂时活了过来。
赵寰胸口酸酸软软,眼眶也红了。眼前不是庆贺感慨的时候,她轻轻推开赵瑚儿,摸了摸赵金铃的穿着,推着她道:“冷,快去炕上睡你的觉,别管地上的血了。”
赵金铃见识了赵寰的本事,对她不知不觉变成了言听计从,她嗯了声,乖巧上了床。
赵瑚儿兴冲冲道:“二十一娘,我们可是要再把他们拖出去?这次我们一人一个,我力气可大了!”
赵寰点点头,手下飞快,将两人外衫拉扯下来,顺道擦拭着地上的血迹。赵瑚儿也蹲下来,一同帮着她的忙。
赵瑚儿摸到了一个腰牌,拿在手上翻来覆去打量,犹豫着是否要留下。
赵寰忙拿了过来,塞回尸首身上,低声说道:“十三娘,这个不能拿。我们没地方可藏不说,我们拿着也无用,反倒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赵瑚儿皱眉,说道:“他们身份低,腰牌是没甚用处。金贼完颜宗翰的才有用,先前你可留下了?”
赵寰道:“他的也没用,拿到手,也不能指挥他的兵马。完颜氏人多得很,他们彼此之间互相防备,忙着抢夺势力,只巴不得对方去死。”
赵瑚儿听得频频应和,她见到他们抢女人,抢金银珠宝,抢兵马,什么都枪。自诩为王公贵族,实则乃一群不要脸的江洋大盗。
赵寰细细解释:“若是身上的腰牌等东西不见了,就做得太过明显,好似有人贪财劫杀了他们。敢在宫里贪财,完颜晟坐不住,定会大查彻查,查到我们大宋人的头上。哪怕什么都查不出来,仅仅是怀疑,我们也会遭受无妄之灾。若是什么都不动,只干脆利落杀了他们,他们肯定料想不到,我们这群弱女子有如此大的本事,只会怀疑是他们争权夺势,自己人之间痛下的杀手。所以,我们不要沾手,免得节外生枝。”
赵瑚儿怔怔望着赵寰,佩服不已:“二十一娘,真是看不出来,你不但聪明得紧,还身手利落,先前两人都被你解决了。”
赵寰垂下了眼皮,掩去了眼里的苦恼。她以前格斗学得很好,但她这具身子弱得很,尤其是妇科方面的症状,她感到很不舒服。
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在浣衣院短短几天,她就被逼得毫不犹豫开始了杀人。
赵寰暗自叹息,神色严肃下来,仔细叮嘱道:“我们现在的做法,都是眼前自保的权宜之计,他们向来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才能轻易得手。若是有了防备,千万不可贸然出手。他们常年到处打打杀杀,身高体壮。我们加起来,都不是他们任何一人对手。”
赵瑚儿顿了下,不甘心说道:“我省得。可是二十一娘,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赵寰笑了起来,说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反抗了吗,如何可能只坐以待毙。但我们不能凭着一腔孤勇,一腔愤怒与仇恨,去硬碰硬,得耐下性子找机会。”
赵瑚儿沉默了下来,看到在炕上的赵金铃,睁大双眸望着她们,她唬着脸说道:“三十三娘,你经常去韦娘娘那里,她与我们不一样,半个字都不许透露!”
赵金铃忙用被褥盖住了脑袋,瓮声瓮气道:“十三娘好凶,你不说我也知道,杀金贼的事,被他们知道就活不成了。”
赵构已经在临安称帝,韦贤妃是他的生母,历史上她回了临安,成了太后。
原身柔福帝姬,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南宋,却被乱棍打死。
因着韦后说原身早就死了,她是假冒帝姬。
在金人的手上活了下来,却落得惨死的下场。
皆因为韦后要掩饰在金人身下辗转,生子的不堪历史。如今的韦贤妃,还是金国贵族的玩物,但她儿子已经是南宋皇帝。
人心深不见底,在这个天底下最肮脏,下作,万恶滋生的地方呆久了,就是好生生的人,都会变成吃人的厉鬼。
赵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时没有作声,弯腰拉起一具尸身往外拖。
前面累了一场,等到两人将两具尸首拖出去埋好,回屋收拾过,再洗漱完回到炕上之后,已近黎明时分。
幸运的是,雪依然在下着,很快就掩盖住了痕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累到困到极点,加上兴奋,紧张等等情绪。除了赵金铃睡得香甜之外,赵寰眼皮酸痛,闭上眼养神。赵瑚儿则不时翻来覆去,听上去心事重重。
“二十一娘。”赵瑚儿睁大眼,轻轻叫了声。
赵寰应了声,“天快亮了,你今日可有差使要做?”
赵瑚儿一听,顿时咬了咬唇,眼中淬满了恨意,骂道:“今日我要当差,还有一堆衣衫要洗呢。狗贼们的衣衫又厚又臭,泡在冰水里洗,除了累,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这般辛辛苦苦活着,还不如死了作数!”
赵寰无声笑,说道:“十三娘,宫女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赵瑚儿呆了呆,立刻抢白道:“是,那是以前,我们如今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早就该认命了。伺候人的事情,明明做得驾轻就熟,何苦来哉,再摆着帝姬的谱,实属惹人笑话!”
看来,作为郑皇后的女儿,嫡出帝姬,赵瑚儿的性情还挺泼辣爽利。赵寰一点都没生气,还挺欣赏她的性格。
哪怕被折辱,历尽磨难,明珠始终是明珠。擦拭掉蒙在上面的尘埃,很快就能焕发出光彩。
赵寰缓缓道:“你别急,先听我说。我们皆历尽磨难,你应当能理解,靠着双手做事赚口饭吃,并不丢人。十三娘,你要注意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在这时候讲气节身段,多向看管的婆子说些好话,求求情,让她给些热水。另……我下面很不舒服,你呢,你可好?”
赵瑚儿神色一下黯淡了下去,手抚摸着小腹,哀哀道:“我也不好。几次怀了身子,都被落了胎。落胎伤身,不落的话,生了孽种下来,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
除了韦贤妃之外,其他女人怀了孕,都被灌药打掉了。落胎之后没得修养调理,甚至小月子都没过,还要满足他们的□□,留下了一身的病。
赵寰深深呼出口气,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拿到药。走,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赵瑚儿抱住赵寰的手臂,依偎在她肩膀上,静静流泪,哽咽着说道:“来也干净,去也干净。二十一娘,我不是吃不了苦,不想做事。只想着给金贼们洗衣衫,他们不配!”
“嗯,他们不配。”赵寰附和了句,话锋一转,“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赵瑚儿一愣,顿时来了兴致,迫不及待问道:“什么机会?二十一娘,你最最聪明了,快速速说给我听。”
赵寰压低了声音,说道:“洗完衣衫,我们还要将干净的衣衫送到各处去。除了女人之外,金人还从大宋要来了乐师,工匠等其他人,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赵瑚儿听得双眼闪亮无比,不过,她还是存有疑虑,说道:“他们可会与我们一条心?”
赵寰神色笃定,说道:“能!金人就是一群畜生,蛮子。可能有极少人,会贪图富贵投靠他们。只要尚存有一丝人性,经历过这些年的屈辱,谁不拿他们当做生死仇敌!”
靖康之耻留下的痛,深刻在每一个有血性的大宋人骨子里。
南宋朝廷虽有贪婪无耻的秦桧,也有岳飞,韩世忠等与金人抗战到底的武将。
崖山海战,陆秀夫背着少皇帝,与数十万将士民众投海,也绝不向蒙古铁蹄投降。
赵寰从不怀疑他们的气节,没吃过苦的士大夫权贵们,贪生怕死的多,但绝不包括他们这群在金国受尽侮辱的大宋人。
赵瑚儿沉默了片刻,颤抖了下,心有余悸说道:“二十一娘,若是以后他们再来,我们该怎么办?”
赵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道:“顺势而为,不要拿命去反抗。事后赶紧清洗,保护好自己。十三娘,你记得了,这不是我们的错。贞洁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觉着自己干净就好。除了自己,其他人任何人的意见看法,官家圣人在内,都是放他祖宗八代的臭屁!”
在朱皇后被封为贞洁夫人时,赵瑚儿经常想,她还不知羞耻活着,以后若是能回到大宋,如何面对他人。
从没人这般斩钉截铁告诉过她,错不在她们,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赵瑚儿心头的阴霾消散无踪,她想笑,嘴角上扬到一半,就止不住泪流满面,喃喃道:“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4章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在天明时分停了。天地间银装素裹,大雪几乎没过小腿。
陆陆续续中,浣衣院有了动静。开门声,木屐踢踢跶跶声,偶尔夹杂着厉声的呵斥与尖声哭泣。
管事们管教打骂,用破布随意一卷,抬出去扔到乱葬岗的尸身。浣衣院的所有人,对这一切早见怪不怪。
旧时王谢堂前燕,早就没入污泥里。帝姬后妃与宫女民女一样,神情麻木,在管事们的指使下开始干活。
上京寒冷贫穷,金国寻常百姓也吃不起一日三餐。浣衣院的人一日饮食,不过在半晌午与傍晚时,分得些汤水饼子。
吃食只给当值做事的人,帝姬后妃等特别些,抵了“一千贯”,她们每日可以多分到一碗汤水与一块面饼,负责洗权贵们的衣衫。
赵寰只打了会盹,今日要当值,她很快套上衣衫下炕。拉开门,朝外警惕打量倾听。
外面一切如常,她稍微放下了心,关上门,朝紧张看过来的赵瑚儿点头示意。
赵瑚儿松了口气,跟着起了身,留下赵金铃继续在炕上躺着。
赵金铃幼小没人管,平时乱窜找吃食,或靠着姊妹们拉扯一把,如同杂草般顽强活了下来。
赵寰洗漱出来,见她还一动不动,怕她着凉生病。走上前,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赵金铃眼睛倏地睁开了,眼神恍惚可怜,含糊着叫了声“姐姐”。
待看清眼前的人,赵金铃眼中的光明显暗了下去。只很快,她脸上浮起笑,说道:“我没生病。”
赵寰知道她想念生母,只在这个鬼地方,生母在绝不是好事,还是身体无恙最重要。
没有摸到热度,赵寰松了口气,将她被褥掖好,说道:“再歇会吧,过会我将汤饭给你留在炕头。等下暖和些,你起来再食。外面冷,别到处跑了。”
赵金铃乖巧地点头应了,赵瑚儿正在系裙子,闻言转头看去,说道:“二十一娘,我先去拿饭食。去迟了,韩婆子又得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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