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大抵是世间最信奉强权的地方, 也?最容易为强者所?打动,因而心生敬慕。
此后数日?,李世民每日?清早离开居住的军帐时必发一箭, 待到上午操练结束用饭之前再发一箭,无需任何言语,士卒钦佩, 军心自?然归顺。
朱元璋不由得道:“常言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真正举世无双的强者,又何须强求口舌之利呢!”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正是如?此。”
李世民并不单纯只操练军阵战法, 隔三差五的也?常带人在德州附近举行?真人演练,大乱之世,盗匪四起,不乏有聚众为乱之人居于德州附近, 他先后率军一一将其剪除, 稳定治安。
与此同时,又与卫玄成商议尽力恢复德州耕作?, 减少税收。
卫玄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难道百姓就?不想恢复耕作?吗?如?今成年男子多半被?强征入伍,田垄间多是妇孺老迈之人,即便有壮年男子在, 也?不敢露面的,至于税收……固有的份例被?裁减掉,却叫魏王殿下从何处去凑足军费?”
李世民正色道:“如?今魏王坐拥几十?万大军, 征讨叛军绰绰有余, 再到几乎被?榨干所?有征兵潜力的德州来捉人,又有何益?自?古以来, 哪个常胜将军靠的是人多势众呢!”
“至于税收,如?今天下民生凋敝, 德州虽然算是富庶之地,却也?岌岌可危,再去横征暴敛,岂不是杀鸡取卵,即便能得到一时的满足,却也?是断送了未来的无限可能!”
他马上定了主意:“以我的名义下令,德州境内的成年男女皆有其田,今年秋收之前,绝不在此地征兵,赋税也?裁减到叛乱发生之前的水准!”
旁边有人面露难色道:“此事一出,将军只怕当真要?自?绝于魏王了。”
彼时余盈盈在侧,听罢为之莞尔:“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只觉得如?此只怕见?罪于魏王,却不知如?此为之,才能叫德州百姓尽数归心。”
其人面露疑惑。
萧明泽道:“山东之地向来安土重迁,他们世代生活于此,更不愿轻离故土,可要?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怕想不走都难了。”
她温声解释:“如?今李长史给?了他们安稳,让他们得以继续耕作?,维系着战前的状态,又扫清周遭流寇,革新吏治,离开了这里,他们到哪里去找比这儿更好的安居之所??”
“魏王征兵,需要?强权逼迫,但李长史若是征兵……甚至于不需要?多说?什么,百姓们便会自?发的拿起武器走上街头,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德州,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平稳生活!”
众人为之拜服:“长史远见?,我等望尘莫及!”
……
李世民估摸着时间,钱伦之死和济王之变的文书,此时只怕已经送到了魏王案上,再加上自?己近来在德州的诸多动静,只怕用不了多久,魏王便要?遣人来兴师问罪了。
他如?此盘算着,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成想早在魏王发作?之前,德州在庆州的细作?便送了消息过来——朝廷对庆州兴兵了!
饶是李世民,闻讯也?愣住了,回?神之后展开地图去看,百思不得其解——叛军未曾清除,魏王再如?何心怀不逊,也?终究跟天子和太上皇一样,同是李家子孙,怎么都窝里斗起来了?
滕忠更是直接讶然出声:“毛家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天子再如?何忌惮魏王,也?不必非赶在这时候动手吧?”
李世民为之默然。
卫玄成却问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天子对魏王用兵,名义是什么,主将是谁?”
那细作?回?道:“太上皇卧病,思念皇弟,天子急召魏王西行?,魏王迟疑不前,天子指责他图谋不轨,怒而发兵,至于主将……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李峤。”
李峤?!
熟悉的名字入耳,李世民与萧明泽对视一眼,神色齐齐为之一凛。
……
数日?前。
邬府。
短暂的同舅舅沟通过之后,邬翠翠擦干眼泪,令人把控住邬家门户,便打发心腹去请可靠的仵作?前来验尸,末了,还不忘使人再请几个大夫前来。
这个决定在邬家引起了一场意料之中的轩然大波。
秦氏勃然大怒,再也?维系不了温情的假面:“你是不是疯了啊?!放眼帝都,哪里有过这样的先例?让那些下九流的人来给?母亲验尸,你是唯恐母亲走得太过安宁吗?!”
“妹妹,”她恨恨的咬着牙:“你顺心了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也?让我顺心一次好不好?你是李家的媳妇,夫婿争气,外人横竖笑话?不到你,我们呢?!”
秦氏恨不能凿开胸膛,把满腹的苦楚都吐给?她看:“我们以后还要?在邬家过活,还要?做人啊!”
舅爷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九公主仍旧是一言不发,邬二郎进退两难,秦氏环视一周,深有种举目无援的悲愤:“怎么,你们都聋了瞎了哑巴了,只有我一个人有嘴不成?!”
又推了丈夫一把:“你说?话?啊!”
邬二郎满面难色,迟疑着到了妹妹身边,低声道:“翠翠,何必把事情闹的这么大呢?”
邬翠翠只是指着邬夫人的遗体问他:“你管那个人叫什么?”
邬二郎嘴唇动了动,正色道:“那是我们的生身母亲。”
邬翠翠又问:“若是母亲为人所?害,枉死丧命,你管不管?!”
邬二郎显而易见?的变了脸色:“怎么会?都是自?家人,谁能做这种事情呢……”
邬翠翠厉声道:“我问你,若是母亲为人所?害,枉死丧命,你管不管?!”
邬二郎定定的看着妹妹,终于用力的点?一下头:“要?管!”
“好,”邬翠翠脸上总算是浮现出一抹欣慰:“阿娘总算没有白养我们两个一场。”
一群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缄默不语,气氛凝滞的有些吓人,侍女们战战兢兢的送了茶水过去,却也?没有一个人饮过一口。
如?是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带了仵作?过来,入内去向众位贵人见?了礼,邬翠翠先自?道:“你且去验尸,无论结果如?何,都只管一五一十?的讲,事后我给?你一笔钱,再使人送你全家人离开此地,必定保你无恙。”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那仵作?恭敬道:“小人的性命都是李将军救下,哪里敢不尽心?”
再告罪一声,到邬夫人尸身近前,使人揭开盖住她头脸的巾帕,略一打眼,脸色便微微沉了下去。
他戴上手套,先后掀开邬夫人的眼皮和嘴唇观察其眼球和舌头,最后又细细问了帮邬夫人整理仪容的嬷嬷几句,终于到众人面前去,低声道:“据小人所?观察,夫人并非天寿已尽,而是中毒身亡!”
厅堂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先前被?请回?来的大夫也?来回?话?:“已经看过先前太医们开具的药方,也?检验过药渣了,俱都是温补良药,并无错漏。”
邬翠翠眼底跳跃着一团怒焰,径直看向邬二郎:“事到如?今,哥哥还有何话?说??!”
邬二郎自?从听到仵作?说?母亲乃是死于中毒,便呆在当场,此时再被?妹妹诘问,回?神之后,冷汗涔涔:“我,我……我事先实在不知……”
邬翠翠却无心去听这些废话?:“原因找到了,这案子是不是也?该仔细查查了?看咱们家到底是进了外贼,还是出了内鬼!”
邬二郎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思忖几瞬,难以置信的看向妻子秦氏。
秦氏被?他看得寒毛倒竖,再见?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自?己身上,当即道:“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你以为这是我做的吗?!”
九公主淡淡道:“我们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弟妹,先前一直不都是你跳得最厉害吗?母亲卧病之后,也?是你打着宗妇的旗号把控府中中馈大事,人员进出、内外采买,都得经过你的手啊。”
秦氏怒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怎么可能对婆母下毒?我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
九公主哼了声,不咸不淡道:“可是我记得,弟妹早就?对母亲看重翠翠夫妻俩心怀不满,甚至因此几次被?母亲训斥,不是吗?”
秦氏脸上且青且白,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再看自?己的丈夫也?是眼眶通红,满面愠色的看着自?己,喉咙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我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我就?不能有自?己的诉求和偏颇吗?”
她一指邬翠翠,恨声道:“你是舅姑的心头肉,万事依从,我难道就?不是我爹娘的掌上明珠?你强逼着魏王世子娶了你,天子降旨,好不风光,可是就?为了妹妹不能越过兄长,连带着我的婚期都要?被?迫提前一年,我就?这么草草的嫁了过来,我难道不该恨你?!”
邬翠翠为之无言,半晌之后,终于道:“那时候我年少轻狂……的确是我对不住你,如?果嫂嫂不忿,我可以当众向你磕头赔罪,但这绝对不是你在府中对其余人作?恶的理由。”
“作?恶?我能作?什么恶?”
秦氏有些嘲弄的笑了一下:“我算计这,算计那,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大嫂虽然没了丈夫,却仍旧有父兄在世,但凡皇朝不倒,总有她的栖身之地,我们这一家子人呢?”
“丈夫身为冢子不能顶住门户,妻子作?为宗妇,却不得执掌中馈——说?是让我管家,可母亲病倒之前,我摸过管家权吗?加之儿女年幼,懵懂无知,我不去争去抢,难道要?等着一家子人去喝西北风吗?!”
邬二郎听她如?此凄然控诉,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羞愧,只是虽然如?此,却也?不会忘记导致这场纷争的根本原因:“母亲的死,当真与你无关?!”
“你这个窝囊废,不敢去问别人,倒敢来欺负我!”
秦氏怒气冲冲的瞪着他,指天发誓:“若这事儿是我做的,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邬二郎按住她的肩膀,一字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用我跟几个孩子一起发誓,如?果此事果真是你所?为,我跟孩子都会死于乱军之中,不得全尸!”
邬翠翠与九公主冷眼旁观,原本应该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丈夫竟也?说?出这样狠绝的话?来,秦氏腹背受敌,真如?同被?摘掉了心肝一样难受。
她一把将邬二郎推开,咬牙切齿道:“若是我撒谎,就?叫你们邬家所?有人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全都不得超生!”
又恨恨的骂了一声“窝囊废!”,扭头便走。
邬二郎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见?状怒道:“你站住!事情还没有说?清楚——”
秦氏头都没回?:“没做过的事情,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做过!你们要?是不信,只管找人来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
邬二郎为之气急:“你!”
舅爷沉着脸不说?话?,九公主低着头坐在一边,邬翠翠着人去彻查此事,可查来查去,都没发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最后还是舅爷说?:“既然已经验过尸了,便叫你娘入土为安吧,天气热了,近来外边又时有动荡……”
邬翠翠低不可闻的“嗳”了一声。
当天晚上,她跟邬二郎一道跪在灵堂守灵,两个庶出的妹妹原本也?是要?一起的,只是她看她们年纪小,便让人领着回?去了。
微冷的夜风在灵堂外刮,白色的灯笼在旗杆上摇。
邬翠翠面无表情的往火盆里送纸钱,忽然听哥哥在旁边说?:“翠翠,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啊?”
邬翠翠看了他一眼,继而又将目光收回?,木偶一样,继续之前的动作?。
邬二郎也?没在意她的态度,给?邬夫人磕了三个头,也?近前去跟妹妹一起烧纸:“我也?觉得自?己没用。”
他轻轻说?:“要?是当时死的是我,不是大哥就?好了。”
他眼底有潮湿的泪光闪烁。
邬翠翠忽然间想起来,从前自?己跟这个哥哥多要?好啊。
他不像大哥那样端方,性格虽然偏于温懦,但有时候胆子也?大,她央求他带着自?己出门去见?李天荣,他居然真的带着自?己从后门溜了出去……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邬翠翠却也?无心去擦了。
邬二郎踌躇许久,却终于道:“文娘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邬翠翠那颗将将有所?松动的心,瞬间便重又冰封了起来。
邬二郎却还在继续道:“她这个人,一向都是风风火火的,刀子嘴,豆腐心,有什么不高兴的,当场就?表露出来了。这样的性情,其实反倒容易吃亏,叫人觉得她刻薄,但其实,她没什么坏心的。”
“今日?之事,初听的时候我也?惊疑,但是仔细想了又想,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邬翠翠已经无心再听了。
“谁知道呢。”她这样说?:“哥哥,你真的要?在娘的灵堂里跟我说?这些吗?”
邬二郎觑着妹妹的神色,又被?这句话?烫了一下,最后嘴唇动了动,这一夜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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