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云锦显然没有料到,不可思议地看着楼灵溯手上的纸:“卖身契?”
“施大人,可要验一验真假?”
朱慧将卖身契从楼灵溯手上抽出,看了看对着女皇道:“启禀陛下,的确是真的。”
“赎身的金子是我亲手递到踏青阁老板手上的,这卖身契又是他亲手给我的,施大人该不会是被他骗了?”楼灵溯又道:“说起来,这流言也不知何人生造,闹得满城风雨便也罢了,居然还惹得施大人写了折子,微臣实在有愧。”
“也不见得吧?”施云锦强压心头怒火,“若是楼翰林真与那日景毫无瓜葛,为何他临死前却是你去替他赎身?你若没有与他有私情,你又为何替他赎身?”
楼灵溯神色古怪地看施云锦:“这有什么为何不为何的?施大人,我朝有律法说朝廷命官不可与小倌有私情么?亦或是有什么朝廷命官不许为小倌赎身的律法?”施云锦又被反将一军,脸色已然绷不住,楼灵溯犹不满意,继续火上浇油,“还是说,施大人也有儿子想嫁我,但施大人觉得我纵情声色薄情寡义,这才发难?”
东景以红色为尊,官服颜色越红越尊贵,楼灵溯这翰林一职不过从六品小官,身上的官服是个挺嫩的粉红色,她眉眼精致,穿着官服有种旁人没有的出尘之感。此时明明说的是混不吝的无赖话,可偏偏脸上是真挚的困惑,即使是女皇,也没看明白,这小姑娘到底是真的在找原因还是只想挤兑施云锦。
“你!”施云锦气结,可的确拿捏不住。要是真想拿捏楼灵溯与小倌有染这一点,那朝堂之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得罪,谁不曾在闲暇时喝个小酒听个小曲找个小倌相陪左右呢?况且日景临死前赎了身,别说为小倌扶灵子虚乌有,反而显得楼灵溯有情有义,真说出来,反倒是段成就楼灵溯风流的佳话。
嘴仗打到这,施云锦说无可说,就该见好就收了,谁知楼灵溯继续问道:“施大人,究竟是为何生气呢?”
女皇头疼的捏了捏眉心,确认了这妮子的确是在拱火,这牙尖嘴利的虽不讨厌,可不合时宜:“好了,都少说两句。”
楼灵溯一脸无辜地看向女皇,表情是说不出的委屈。
“陛下,微臣有话启奏。”
女皇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楚爱卿说吧。”
“我东景自太祖立朝以来,连中三元的之人包括楼翰林不过才两人,前一任乃世祖月帝之臣楚莹。彼时我朝因大旱欠收,曹麓入侵,楚阁老临危受命,以少敌多守城开疆,辅佐世祖成就一代盛世。”
女皇目光逐渐犀利,她微垂眼眸,敛去眼中情绪。
“楚阁老一生克己奉公,至今仍是吾辈楷模,世人提起楚大人,也无一不说世祖的圣明,方才能有如此良臣。”楚木槿看向楼灵溯,“而第二位连中三元的楼翰林,被人记得的却是这些楚馆秦楼的风流事,楼翰林浪费了自己的才情事小,连累了陛下的圣名才事大啊。”
好一招以退为进,楼灵溯几乎要鼓掌叫好。
陈丹眉头皱起,女皇的喜怒不形于色让她猜不着女皇此刻的心思,可楚木槿话已如此,无论如何女皇都要应她要求了。
“臣记得,当日殿试,楼翰林答卷写的是‘承者,承天之恩也,启者,启万民之福也。承启者,继先圣绝学,开万世太平也。’,楼翰林如此作为,如何成天之恩,开万世太平?”
楼灵溯被问得哑口无言,若不是问的人姓楚,真是要信了对方的痛心疾首。
楚木槿看着楼灵溯,只等着她展现一把年轻气盛,哪知人一脸恭谦,对着楚木槿略略欠身:“楚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浮躁了。”
她这当场认错让玉梧殿中所有人都瞬间无语,谁也没料到刚刚牙尖嘴利将言官施云锦怼得暴跳如雷的楼灵溯,居然一字不辩当场认错!就连楚木槿,也有刹那不知如何应对。所有预设,都是针锋相对你来我往中的步步紧逼,她做了许多预判,却没有一种是楼灵溯当场认错。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相貌出众盛名在外连中三元的十几岁毛丫头,怎么会没有一点傲气,没有一丝冲动?被如此奚落,怎么会没有一丝愤懑!楚木槿不可思议地看着楼灵溯,对方也正满脸真诚地看着自己。
“我读书读傻了,又因体弱养在后院,一时得志居然就忘了形,多亏楚大人当庭棒喝悉心提点。只是,我虽踌躇满志写了开万世太平,可终究是太年轻,该如何去做只一头雾水,楚大人可好人做到底,再点拨一二?”
她脸上没有半分年轻人有的狂傲与毛躁,谦虚的态度满是真诚,看得楚木槿心中一抽,她所做的安排只有在对方的狂傲无礼之下才会显得合情合理,眼下楼灵溯的恭谦与自责,让她所说的话都赤裸裸地显出了阴谋的味道。
陈丹心中赞许地看着楼灵溯,毫不犹豫地推了一把:“楚大人,难得楼翰林悬崖勒马,还请你再指点一二了。”
戏台已然搭了起来,楚木槿被楼灵溯和陈丹联手拱了上去,楚木槿不将这出戏唱完这二人绝不善罢甘休,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东景眼下最棘手的,便是松河一事,松河每每决堤,都让沿岸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要入冬了,赈灾的银子才筹出来。楼翰林既写下‘开万世太平’何不想办法治治这松河?”
朱慧只觉得头皮一紧,心里恨不得把楚木槿的嘴给缝起来,万一女皇误会这是自己给的主意,恐怕连自己也要倒霉。
“楚大人提点后辈的法子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陈丹冷哼一声。
原本看热闹的官员也终于咂摸出了一点思路,今日这出,恐怕是施云锦打头阵,楚木槿殿后,一起出手诊治楼灵溯来了。
只是楚木槿话未免说得太过急躁,急躁得将“为难”二字明白直接地写在了脸上。
楚木槿从没想藏自己的心思,只是这话没了预设中楼灵溯的针锋相对作铺垫,说出来就少了几分迫不得已,也无法让楼灵溯陷入进退两难骑虎难下的境地,她大可说自己不能胜任一推了之,实在是太让人窝火了。
整个玉梧殿,谁都不认为楼灵溯会接招,这工部的事情,历来不好上手,其中关窍众多非三五年不得其门而入,更不要说工部主事历来要动用大量银钱,此中关节盘根错杂,即使工事做得漂亮,因着账目问题惹一身骚的也不是没有。
更不要说松河治理,两百多年了,松河的问题都全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这么一个事情兜头就要丢给楼灵溯这个初出茅庐的丫头,楚木槿这个心思未免也太令人不齿了。
楚木槿心思险恶,楼灵溯只消推脱,大殿之上任谁都不会为难她,甚至陈丹早就已经想好了说辞,只等着楼灵溯开口。
“好,我去。”
殿中又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楼灵溯对着女皇行大礼道:“陛下,微臣愿意前去松河。”
楼灵溯长了一张精致的脸,眉如远山眸若星灿,肤若凝脂吹弹可破,谁看她都有此人不应在凡间的不真实感,她文章才情脱俗,一曲《水调歌头》今年中秋节都处处可闻,连宫里的乐师也会唱来助兴。这样的人,你想着她娇气,想着她恣意,想着她恃才傲物,想着她填词作曲,饮酒作诗,可唯独没人想过她会说,微臣愿意前去治理松河。
松河啊,水和着泥,岸边无处下脚,一步一个泥坑,雨水一多就大水决堤饿殍四野,怎么会是这种人去的地方,怎么能是这样的人能去的地方?
“松河可不是小事,也并非朝夕之间可以解决,今日不过楚木槿糊涂,楼灵溯你莫要跟着胡闹。”
“陛下,微臣近日整理工部历年资料,宋河下游有个叫脖子湾的地方,此地有一桥,世祖三年修过,世祖十五年又修,恒帝七年修,恒帝十七年修,约莫十年就要修一次,陛下登基后,这桥也修过三次了。微臣查了舆图,这桥是这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不修,此地百姓就活不下去。可松河大水,三五年一大发,年年小涨一次,桥就用不久。这修桥的银子,修桥的人命,约莫十年就要丢一次在水里。”
“楚大人问得好,臣写开万世太平,是要如何开万世太平?臣看历年文书,户部要迁丁,工部要修桥,国库要拨银子,处处都因着松河水患。陛下,就让臣去吧,看看能不能为松河百姓开个太平日子。”
女皇看着楼灵溯,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玉梧殿中无人说话,也没人知道该说什么。楚木槿也在看着楼灵溯,楼灵溯应了,她本该觉得高兴的,可心底却有一股不安隐隐冒出来。不该啊,她让自己镇定,这治水一事,历代圣贤都不得其法,楼灵溯又凭什么?
“你从未做过任何工事,今日说要去松河,这如何让人信服?”
“臣不敢托大,只是这阵子看图纸,看舆图心里有些想法,可到底怎么做还是要去松河看了实地才能确定。”
女皇眉头不由得皱起来,可下面的半大孩子目光坚定的看着自己,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慨冲动,面色平静的就真的只是想履行自己所写下的“开万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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