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见瑾眉眼间掠过一丝笑意,勾了勾唇。
从前他觉得她好骗,其实她只是心思纯善,对他没有防备。
裴见瑾忽地想起医馆小学徒照顾瑶瑶的模样。若乖乖坐在那里的是小时候的舒沅,他应当也会极有耐性地哄她,不需要跟谁学,自然就会了。
舒沅咬了咬唇,轻轻看他一眼,终究还是问道:“大长公主设宴,叫我把你带去,让她见一面,你那日可有空?”
舒沅总觉得怪怪的,又补充道:“你若不想去,就算了。我已经跟嬷嬷说过,你忙于温习功课,怕是不得闲暇。”
裴见瑾道:“殿下既派人来请,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与裴见瑾分别后,舒沅本是想直接回府,但转念想到聚仁堂顾叔说的话。
这一日比一日冷了。她也不想再随意出门,剩下的事索性一次办完。
大长公主三十来岁的年纪,无子无女,保养得宜,与二十来岁的妇人瞧不出差别。大长公主行事肆意,辈分又高,如今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事是越发少了。
舒沅身子弱,怕是等她及笄了,也少用脂粉。大夫给病患诊治,望闻问切俱不能少,妆容只会妨碍大夫诊断。
大长公主早盼着舒沅快些长大,好将自个儿库房中那些精致头面给她戴。
大长公主就喜欢看打扮得漂亮的小姑娘,舒沅许久不去购置钗环发簪,也是时候去趟金银楼了。
只是她未曾料到,会在如意楼听到那些不入耳的话,败了这日的好心情。
第57章
◎流言◎
京中最受闺阁小姐喜欢的首饰铺子前,舒沅脸色苍白地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春桃担忧地看向她,眸中难掩忧虑。
路上途经茶摊,连歇息的脚夫讲起朝中关于定远侯的传闻,都说得头头是道。
在那贪墨的罪臣书房搜集罪证,找出一封内容惊人的书信,竟然是皇上信重的定远侯亲笔所书。
那封信上写,叫那收信的官员勿要派兵支援剿匪的宋辉将军。山匪穷凶极恶,兵器充足,凶悍摄人,这剿匪的差事不好办,但办好了便是大功一件,定远侯令那地方官员暂且按兵不动,将功劳留给宋辉,若宋辉将军力有不逮,再出手相助。
这信一出,举朝哗然。
若为黎民百姓,剿匪一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定远侯威名赫赫,战功卓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无人不敬。谁会想到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会为昔日战友写信,令地方官员不要插手剿匪一事,叫宋辉独占功劳?
朝中耿介的文臣愤怒不已,在天子跟前直言不讳,接连指责圣上的这位妹夫:“定远侯不顾百姓安危,只管给自己人牟利。连剿匪一事都有如此用心,那敢问定远侯在西疆,可否是真的清白,如民间赞扬的那般为国为民?”
“每年拨出去的军费令人咂舌,受伤的将士也是爹娘亲生的孩子,这些人,这些钱,是否皆为定远侯为己谋利提供了方便?”
这般猜测如雨后春笋,处处冒头,令人难以忽视。
这事惹人非议之处,不仅仅在这点上。
那位定远侯想要“关照”的宋辉将军,正是死于那次与山匪的交手中。
何其可笑?原本想为旧友谋划前程,叫他立下这桩功劳,独占奖赏,竟然害得宋辉丧命!
想叫宋辉独占好处。却致人命丧外乡。
若非定远侯叫那官员不要轻易出兵支援,宋辉将军如何会惨死在山匪手中?
定远侯府乃是京中圣宠最浓的门户,皇上信重定远侯,与定远侯之妻又有兄妹情谊。放在往日,俱是受人敬仰,连最会给人挑刺的御史台的官员也多有敬佩之心。
此事一处,朝中攻讦四起,定远侯府的那些陈年旧事也都被翻了出来。与定远侯府不对付的臣子,更不会错失如此良机,恨不得将这丑事钉在城墙上,叫天下人都知晓定远侯府的风光扫地。
若此次闹出来的是侵占田产,欺男霸女之事,都不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可偏偏那白纸黑字写的,就是与军务相关之事,事关将士性命。
定远侯府得人敬重,本就是因为历代定远侯皆立下军功,保卫国土。如今有旧信在前,众人不得不怀疑起定远侯的用心。
是西疆蛮夷当真难以对付,还是定远侯手段非凡,有意纵容,以此争利?
关在天牢的罪臣言之凿凿,那确是定远侯亲笔。又有几方派人验过,千真万确是定远侯府的字迹。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朝中官员为此事吵闹不休。有心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传到百姓之间,更是惹得百姓热议。
舒沅早知道会有人对定远侯府心存恶意。可她从前从未听过那些话。
“从前谁能想到定远侯竟然是这样的人?哎,算是我看走眼,信错人了。”
“你还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哪用得着你信。不管怎么说,如今未有定论,大将军一定是清白的!”
“哟,你还糊涂着呢?你没听人说,那还没跟山匪交手,就已经在分割功劳了,跟切豆腐似的,你一块他一块。这皇上的妹夫当着就是好啊,荣华富贵伸手就有。”
舒沅按着帘栊,想冲出去与他们争论,但她又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
心中窒闷之余,又想起聚仁堂顾叔的话,原来顾叔叫她少出门,是为了这个。
哥哥也没跟她提过。她无忧无虑地待在清净的进璋书院,一心读书,丝毫不知窗外事。
舒沅手中用力,指节处微微泛白。许久,终究还是松了手,叫车夫继续往如意楼赶去。
如意楼的于娘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轻声柔语介绍新出的簪子。
舒沅随她上楼,此时面色略微缓和,也有兴致听于娘子说话了。
于娘子开门做生意,消息灵通,近来民众议论纷纷的大事,她自然知晓。于娘子看向舒沅,这娇养长大的娇小姐,居然沉静如常,毫无异样。
于娘子在心中感叹一番,而后抿出一个笑,温声道:“姑娘生得极好,只有我如意楼能工巧匠做的簪子才堪与姑娘相配。姑娘今日,还是和以前一样?”
舒沅默了默,道:“今日想再看些不一样的。于娘子手里还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瞧瞧。”
在舒沅心中,自家父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谁也比不过。听得外面那些胡言乱语,猜测揣度,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可府中上下把她瞒得紧紧的,兄长早出晚归,怕是就在为这事繁忙不休,也没同她提过一字半句。她要再为此烦闷,岂不是糟蹋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如意楼匠工技艺精湛,做簪的小娘子那一双妙手,能在严寒冬日造出堪比鲜花的鲜妍物件。这不分时节绽放的娇艳花朵,光鲜夺目,便只是摆在眼前,就赏心悦目,令人心喜。
舒沅喜欢色彩艳丽的东西。从柳先生为她做的画便瞧得出这点。
而能栽种盆中的名品,也有凋谢之时。这发间钗环,却永不凋零。
于娘子欢欢喜喜地应了声是,便招呼丫鬟上茶,又端来精致讨巧的点心。
入冬后,做簪子的小娘子手都冻僵了,哪里真能做到年节跟前。为了冬日里少干些活,在秋天便开始准备着冬季售卖的货物,个个做得精致非凡,价钱也不低。于娘子把这些首饰收在库里,只等接下来几个月慢慢卖出去。
突然来了个阔绰的买主,于娘子哪能不高兴?
舒沅姿态闲散地靠在椅中,目光虚虚地盯着窗外。
但世间的事总是这般巧。她尚未发现端倪时,什么都瞧不出来。今日一在外面听到那些关于侯府的闲言碎语,在如意楼便又听到有人议论。
天色渐晚,如意楼客人不多。那两位即使压低了嗓音,也叫舒沅听得清清楚楚。
“定远侯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名声都是极好。谁能想到背后还藏着这样的私隐?”
“事情未有定论,但那密信验过多次,没一个说是假的。放在从前,谁会相信有这种事?”
“定远侯府那位小姐,体弱多病,听得这个消息,不得哭晕过去?不过谁叫她爹罔顾人命……”
舒沅起身,走到她们跟前去。
两位小姐立时止声,认出舒沅后,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尴尬得说不出话。
舒沅轻轻一笑:“我好着呢。倒是你们,都没发觉这里还有其他人么?这眼睛和耳朵,怕是都不大好使。”
两位小姐也是勋贵出身,听了这话,脸上更不好看了。
绿衣那位便皱了皱眉,回道:“又不止我们两人议论。再说,这事又非空穴来风,舒小姐久病,可能旁人怕刺激到你,妨碍到你的病情,才未曾跟你提过。”
舒沅抚了抚袖口,笑道:“既然知道我身边有众多名医。我的身子,便不用你们操心了。反倒是你们年纪轻轻的,再不赶紧找个大夫瞧瞧,以后可如何是好?”
没说话那位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做了那些事,还怕人说?”
舒沅直勾勾地看向她,笑了笑:“何为事实,何为猜测,想必你是分得清的。如今还未有定论。两位言之凿凿,也不怕造了口业。”
于娘子去而复返,饶是见识多广的于娘子,也甚少遇到此种场面,两边剑拔弩张的,互不相让。
舒沅余光瞥见于娘子,便道:“我累了,要回府休息。于娘子便将这些东西都包起来吧。至于你们,没什么可挑的,便也赶紧回去,找个大夫治治眼睛。”
说完,舒沅又转头看向于娘子:“做簪的娘子们都辛苦了,把东西送来侯府,记得在管事那里再领一份赏钱。”
于娘子眸子一亮,连声应是。有钱不赚是傻子。
何况于娘子也有自己的私心。在京中这些世家小姐里头,属定远侯府这位长得最好,因她体弱,等及笄后怕是也少用脂粉,但凭她这天生的好样貌,也能将其他庸脂俗粉比下去。
如意楼这些精巧秀致的首饰往漂亮小姑娘身上一戴,她们如意楼的名号便传出去了。
再说,朝堂上吵了这些天,也没翻出定远侯府其他不妥之处,只这一件不当之事,还是为了别人。皇上即便不偏向自家妹夫,也不能就此彻底疏远了定远侯府。
于娘子是生意人,将这些算得清清楚楚,眉眼间俱是喜色,步履轻快地去包首饰。
舒沅回家的路途中,再无停留。
春桃想哄她开心,但在大事跟前,春桃也张不开口,总觉得说什么都轻如鸿毛。
春桃忿忿不平,气鼓鼓道:“她们出言不善,是非不分,良心被狗吃了。若是在我们村里,再好脾气的人都要撩起袖子跟她们打一架。”
舒沅叹道:“的确可恶。”
舒沅可不会为了这些人气坏自己,今日在外面没逛多少地方,便在府中散步。
舒沅忽然想起一件关于解甲将士的琐事,便去寻人,想要确认一下。不曾料到会看到比武台上一派热闹景象。
膝盖受过重伤的周叔还没养好,也捏着拳头在下面给人助威。
周叔再三保证:“姑娘放心,我们绝不在此时出去胡闹,哪能在这时候给侯府添乱?我们自个儿比一比,发泄下心中怒气。”
台上的齐大哥挽了个剑花,一脸怒色,不过也赞同道:“说得不错。要泄愤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等事态平息了,那些闹腾不休,四处宣扬之人,那时他们能有好果子吃?”
舒沅担忧道:“不要冲动。到时若被人抓了去……”
周叔挑了挑眉,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活动下懒骨头,把功夫练起来。到时候跑得慢了被人抓住,别说是定远侯府的人。”
*
定远侯那封信在京中惹起轩然大波,处处有人议论。
裴见瑾在医馆外与舒沅分别,片刻后,便见到了有人为此争论不休的场面。
一处清幽雅致的茶楼中,座中客人多做书生打扮,大多是进京备考的各地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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