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炎天卫,前世,晏枎虞记得薛策隐隐与她说过。
谢政玄十三岁前往沙场,所去的军队就是镇守陇北道一线的肃炎天卫。
嘉永四十三年冬,肃炎天卫分队按列前往徽州百里外的边线视察,不料与西戎六铁骑相遇,剩下处于徽州城内的主队接到线报倾巢出动前往救援。
整个肃炎天卫军也不过五万人,后又遭到西戎二十万铁骑埋伏,被围困于连墨山。
形式危急,肃炎天卫领将苏品派人向陇北节度使魏光求援,但迟迟不见回应。
苏品带领军队抵抗了整整近四个月,直到次年春天,救援才赶来。
救命稻草来的太迟,导致整个肃炎天卫几乎全军覆没,活着的人只剩下了两个。
去情这么一说,她忽地想起,在她与谢政玄成亲前夕,他曾说要带她去御云观见见他曾经的弟兄们,后因他身负天命前往青州调查酷吏邱赏殒命一案,事情就暂为搁置。
现在她才知道,当初他想带她见的人是谁。
薛策说,肃炎天卫的死,是他心中最深的一道伤,也是他回皇都的原因。
她虽不曾向他询问有关官场的任何事,但不代表她感受不到他想要的是甚么。
他向往沙场,向往为国镇守边关,向往离开皇都。
他厌烦官场的尔虞我诈,假仁假义。
晏枎虞看去情的反应,意识到他供奉肃炎天卫的灵位在御云观,是一件不可说的事情。
“既是大亓将士的灵位,为何要神神秘秘?”
她不明白,明明是为国献出生命将士的牌位,有甚么好隐瞒。
“是掌门师公不让声张的,整个御云观知道这件事的不超过五个人。”
去情道:“究其原因大概是和朝堂上的事有关,进奉灵斋的牌位都有严格的规制,而且你大概也听说过,坊间都说肃炎天卫是败兵,是他们不听节度使的指挥才落得全军覆灭的下场,既是不听指挥的将士,哪儿算甚么大德,就更进不了奉灵斋。”
该传闻晏枎虞听是听过,但她总觉得这其中事情不简单。
“那师公如何答应了彧王世子的要求?”
晏枎虞很好奇这背后原因,既然这灵位进奉灵斋不符合规定,谢政玄是如何说服御云观的掌门冒这个风险。
被查出可是会丢掌门之位。
去情回想了下,“依我看,应该是真心吧,几个月前,谢世子来找师公,说明来意后,师公并没有答应他,可谢世子态度坚决,师公说他既然如此,就先看看他的诚意,让他在阳真斋跪上几日。”
“就这么简单?”
“简单是简单了些,可师妹你也知道,有哪个皇室宗亲会为了将士下跪,何况还是背着战败罪名的一群将士,师公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可这谢世子真跪了好几日,一点都不动摇。”
晏枎虞静静听着,她相信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到了第六日,师公就将谢世子叫到了他住的启示斋,两人彻夜长谈了一个晚上,我也不知道到底都说了些甚么,反正这牌位最后就进奉灵斋了。”
晏枎虞道:“彧王世子他经常会来祭拜吗?”
“不会,估计因为今天是肃炎天卫的忌日,他才来的。”
去情说完还不忘嘱咐她,“这些事师妹你可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啊,不然我师父又要说我,我是看无闻师叔没瞒着你,而且咱都是一个师公我才跟你说的。”
晏枎虞拍了下他的肩膀,“放心吧师兄,我嘴可严实了,不会透露出去一个字。”
“那就好,你师兄我还要去督促和音他们两个做功课,就先走了。”
“好,师兄你忙去吧,我也该去抄写经书了。”
目送去情离开,晏枎虞收起笑容。
她不禁觉得讽刺,他愿意为了肃炎天卫下跪数日,却轻而易举拿她的性命当儿戏,说杀就杀。
该说他残酷还是有情呢?
起初她以为,促成谢政玄回皇都,是因为谢阳初的原因,现下看来,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已经覆灭的肃炎天卫。
既和朝堂有关,她倒是知晓他在朝堂上的对手是谁,了解这些,说不定最后她还可以借刀杀人,保全父母安危。
翌日。
晏枎虞从杨遒哪儿求来了一天假期,可以自由行动。
晡时,她穿着一身宽袖襦裙来到笙飨楼。
诗鸾欣见着她来,一脸高兴拉着她走向三楼的厢房。
笙飨楼的三楼一般是用来招待达官贵人的地方,日常人要少些。
晏枎虞被拉着来到一间可以眺望到城内夙愿河的包厢,房间宽敞,环境典雅,一张绣法复杂的波斯毯吸引了她的注意。
“好别致的挂毯,我还是第一次见。”
诗鸾欣将倒好的茶递给她,“这毯子啊,是嗣临在这笙飨楼开业时送来的,他知道我喜欢这些玩意儿。”
谢嗣临比诗鸾欣小,她看他跟看自家弟弟一样。
“没想到世子眼光还不赖。”晏枎虞附和。
谢政玄眼光好不好,她当然是知道的。
“你先坐会儿,元甫和嗣临他们就快到了。”
诗鸾欣道:“阿策昨个儿给我说你还在皇都而且还进了御云观,我都没敢信,以后你要是在皇都有事尽管来找我,不瞒你说,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和你非常有眼缘,要是我早些知道,还能去御云观看看你。”
“我也觉得诗娘子非常有缘,看娘子将这么大的家业经营的井井有条,枎虞深感佩服。”
“这算甚么,你要是对这些感兴趣,日后我再教你。”
晏枎虞喜出望外,“真的,那可太好了。”
“话说,我一直觉得诗娘子很厉害,连姓氏都这么独特。”
“我的姓却是少见,之前啊元甫也这么说过。”
“我说了什么。”人还没进门,声音先到。
余元甫率先推门而入。
“说你说我的姓氏特别。”诗鸾欣笑吟吟看他。
谢政玄随后进来。
诸葛久和薛策不知为何没见人。
“呦,晏娘子,好久不见啊。”
余元甫看见她没有惊讶,一看薛策把她的事情都已经传遍了。
“听薛策说你去了御云观,几日不见,你都成了皇室宫观的人了,娘子好能力。”
晏枎虞总觉得余元甫这家伙在损自己。
“能力可能有那么一点,但不多,谁让我师父比较好糊弄。”
这话别人说可能还有一点攻击性,晏枎虞的脸说出来就特别真诚,一点儿也没阴阳怪气,甚至有点傻乎乎。
谢政玄瞧着她,没有言语。
“你啊,就别打趣枎虞了,好歹这么大的人了,欺负人家小娘子作甚。”
诗鸾欣轻轻敲打了下余元甫的胳膊。
晏枎虞:“就是就是。”
余元甫高呼,“连鸾欣你都冤枉我,我好难过。”
一进门没说话的谢政玄这时开口,“平延坊的梨园缺人,你要不去看看。”
“我不去,我还没吃饭呢,”余元甫坐正,“我出去看看阿久他们怎么还没上来,你们先坐着啊。”
“我也去看看厨房的菜。”
诗鸾欣跟着余元甫出去。
厢房内,一下就剩下了晏枎虞和谢政玄两人。
窗外日头渐渐偏西,她向外看去,河水被照的波光粼粼。
堤坝两边合欢树的花儿随风飘落在河面上,煞是好看。
她走向窗边,两手撑在窗棂上,回头,他端着茶水轻轻吹了吹。
“世子不看看吗?”她道。
“你现在看的景色,本世子已经看了数遍。”
“可美景不看妾总觉得很可惜,昨日之景和今日之景多少都有不一样的地方,泛舟于河上的人也肯定每日都不同,世子要不一起再看看?”
他视着她,“你倒是很会诡辩。”
“妾这怎么算是诡辩?妾是实话实话,美景不看白不看嘛。”
谢政玄放下茶杯,正欲起身。
门口却传来一阵争吵,他们两人同时看向关着的大门。
听声音很激烈,他对笙飨楼很熟,知道来三楼的不会是常人。
他起身开门,侧首对她道:“在里面等着。”
谢政玄刚一出去,晏枎虞跟着就来到门口。
她朝外一望,见着一个打扮富贵行为却十分霸道的郎君哥儿,对一个伙计推搡着。眼见拳头就要落下,谢政玄一个快步将对方的拳头挡下。
脸上伤痕累累的伙计连忙躲在谢政玄身后。
打人的人晏枎虞没见过,此人谢政玄却了解。
是御史监察之子曹志煋,当朝尚书左太师魏绰的外孙。
瞅见来人是谢政玄,曹志煋抽回自己的手,吊儿郎当道:“哎呦,这不是我们谢世子嘛。”
“看来是想见义勇为啊。”
谢政玄没理他,回头对受伤的伙计道:“去处理你的伤。”
伙计连番道谢:“谢谢多谢世子。”
“老子还在这儿,你敢放他走。”
曹志煋作势要拦人,谢政玄立身在前,“大亓律法,寻衅滋事伤人者,需处罚三十大板,令尊乃御史监察,曹郎君不会不知道吧。”
曹志煋态度嚣张,“律法,甚么狗屁律法,那贱民惹老子不高兴,老子乐意打他,你管得着,别以为你是世子我就会让着你,我们曹家也不是吃素的。”
“你给我让开!”
说完,曹志煋抬手就要推开他,晏枎虞刚要冲出去,谢政玄伸手一掌就将对方打的倒在走廊上。
如此动静,引得楼下的人都不禁向上张望。
“我不喜欢有人碰我,”他扯出一个笑,“你不够格。”
曹志煋愤怒起身,指使身后跟着的亲随道:“你们还愣着干甚么,给老子上啊。”
几个亲随面面相觑,碍于谢政玄世子身份无人敢上前。
“公...郎君,他可是彧王世子,我们还是走吧。”
“彧王世子又怎么了,彧王都不待见他,以后这世子之位他坐不坐得住都不一定,怕个屁,你们不敢是不是,我来。”
曹志煋说着抽出身边亲随的刀,挥手向谢政玄砍去。
“世子!”
晏枎虞直接冲了出来。
谢政玄抬手借力打力,飞身一脚直接将曹志煋踢飞到了楼梯拐角处。
“不是让你待在屋子里?”他侧眸看她。
“妾担心世子出事。”
“未免太小瞧我,他那三两下的功夫,猫都打不死。”
“嗣临。”
诗鸾欣从楼下快速上来,余元甫和薛策他们几人也跟在身后。
“世子。”薛策跑的最快,生怕谢政玄出事。
“我刚听伙计说有人闹事,你帮他解了围。”
诗鸾欣道。
“你小子,打架也不知会一声,我好歹给那废物叫个郎中来,人要死在我们鸾欣的笙飨楼可怎么办,多晦气啊。”余元甫跑的是气喘吁吁。
“我出手有分寸,回去吃饭吧。”
“他还活着吗?”余元甫瞧了一眼晕过去的曹志煋。
“死不了。”
谢政玄转身回了屋。
晏枎虞跟在他身后,没说话。
一顿饭来,他见她吃的心事重重。
他本没想问,等人陆续散去,回家的路上,她主动道:“真的没事吗世子?”
王府和御云观相处同一个方向,他们还要同行一段路程。
意识到她说的是曹志煋的事,他回答:“有可能会有些小麻烦,不碍事。”
所谓麻烦,曹志煋不过就是会找他的好外公诉苦,魏绰此人善弄权,又是一个重视家族的人,少不了给他使点绊子。
但在朝堂之上,魏绰给他使的绊子还少么,不差这一两个。
天色已暗,皇都城灯火绚丽。
他和她并行在街上,恍惚回到从前。
她依旧担心,他看出来道:“我所说的小麻烦几乎可以忽略不记,你放心回你的御云观去。”
“妾担心的不是世子口中的小麻烦,妾担心的是刚刚那人说的话。”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个人说的王府的事儿。”
他后知后觉。
“世子之位吗,曹志煋说的也没错,我的父亲确实不喜欢我,你也看到过。”
“妾总觉得家事被这样当面说,妾会担心世子心中会觉得难受。”
谢政玄面容微变,转瞬即逝。
他道:“记得我给你说过什么话吗?”
她疑惑地望向他。
“我是一个不顾伦理纲常的人,相比起来,我还会在乎别人怎么说我的家事吗。”
她没说话,她一直觉得他表面看起来对彧王和王妃满不在乎,内心深处还是想得到父母认可的。
他寡言,但不冰冷。
这一点,她还是很肯定。
前世,他除了对她冷血无情外,对他在乎的人都很好。
再准确点,在没有献祭的事发生之前,他对她都算是举世无双的好。
她看着他的侧脸,所以为什么就要变心呢?
既然为了献祭,直接关押她不行么,为什么还要装作要与她恩爱两白头。
将她的真心毁的连渣都不剩。
如果要让她回想,他曾经有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她都会说,在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多中,他从没有一丁点不好。
“世子。”她叫他。
他目光看向她。
她欲张口,一辆马车缓缓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
眼前的马车气势恢宏,价值不菲,三马并驱,连帷幔用的都是皇宫才有的布料。
一看就是个大官。
谢政玄紧盯着窗口,窗帷被人拉了上去。
车里坐着的人,身着深紫仙鹤官服,腰别玉带,五官端正,气势压人。
晏枎虞见过,这位高官的名字,她听过不止一次。
乃当今群臣之首,尚书左太师——魏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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