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闭着眼,却仍旧能够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感觉到南乐的注视。
他不用猜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等下林夫人又会给他什么好看。
总算见了南乐一面,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让她瞧见这样一出好戏,林晏藏在被面下的手指一时攥到发白。
他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睁开眼,抬头迎着她的目光望去。
姑娘正是好年岁,端端立在那里,一张脸灵秀乖巧,眸子乌亮。
林夫人顺着他的目光向后一瞧,阴阳怪气的一笑,微提声调,“这么长日子,我当你过的什么神仙日子,乐不思蜀。连自己家门在哪里都忘了。今日这一瞧,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这外面的什么东西都是香的,这屋子,这人……”
不待她说完,林晏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这一动便拉扯到了伤口也顾不上。
他额上沁出汗,脸色极不好看,一向散漫的眼睛沉沉地直看进林夫人眼底,沉声打断她,“姑母。”
这一声姑母没有什么感情,冷得好似浸透了寒冰。
南乐一惊,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林夫人口中的那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言外之意。
她是那什么,林晏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亲姑姑嘴里成狗了。
南乐倒是无所谓,反正她跟林晏已经没关系,这位林夫人恐怕也见不了几次。但她知道林晏有多傲。
就算整个人再散漫松懈,往那里一站,总让人觉得他天生矜贵。
那双眼睛多瞧你一眼,都是高看,需要受宠若惊的。
这么傲的林晏被自己的亲人讲的这样难听,恐怕是真要戳心窝子了。
林夫人见他对自己无动于衷,她提到旁人倒是能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更是厉目而视,手指戳在林晏的眉心上,“亏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姑母。我以为你早忘记了我这个姑母。我们这么个老不死的老婆子,在你眼里是早该死了吧!怎么样,见着我还活着,你是不是挺不高兴的?”
林晏勾动唇角想要露出往常的笑,却是实在笑不出来,只任由林夫人尖尖的手指一下下点在眉心。
他垂下头,长发落下来,半遮住眼睛。
南乐居然觉得林晏此刻的样子,好像有点那么点可怜。
但很活该啊。
此时林夫人羞辱林晏,一点不顾及旁人,未曾给他留半分颜面。
当初林晏彻夜不归,在她眼前旁若无人的与别的女人调笑,字字句句贬低她,又何曾在乎过她的颜面,在乎过她的感受。
她收回目光,眉心微蹙,到底是有些不舒服。
“这话还是你母亲说的对,像你这样的孩子生来就是讨债的鬼,这些年来你花用了多少,她都不说你,我也说不着你。真道是慈母多败儿,好,这一下养出个贼来。竟学会偷了东西往外跑了!可是给咱们宁安候府好好长了一回脸呀!四世三公的世家拿着数不尽的银子养出了个把家里东西往外偷的贼!”
跟着一起进来的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林晏一言不发的坐着,眉眼低垂,对所有羞辱照单全收,英俊的面庞过分苍白。
崔姨娘在一旁轻轻拉扯着南乐的袖子,示意周围人都离开,把房间留给姑侄二人。
南乐也没有什么兴趣再听别人的家事。
虽然她觉得林晏活该,但看着一个人这样刻薄的骂人,总归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她转身的瞬间,林晏慢慢抬起眼,注视着她的背影,眼底一片冰凉。
第三十九章
人都走了。
林夫人好似才察觉自己的态度有些太过分, 她靠着床沿坐下,拿一双生了细纹的手去揪着林晏胸口的衣服, 动作与口吻展现出一股子不同寻常的亲昵, “瞧瞧你身上这穿的什么东西,咱们家下人也没见穿成这样的。真是可怜死了。”
林晏往后一靠,衣服从林夫人手里拽了出来。
林夫人的关照总是如此, 连讽带刺的骂上三句,再恩赐般舍下一句关心。
那么点微末的好意势必都要藏进难听话里,好似把一点甜藏进一碗苦汤, 想尝到那点甜,便不得不连翻了倍的苦一并吞下去。
可他什么都不想要,不要那点甜, 也无意于再尝这苦, 只一心做个聋子哑巴。
林夫人似乎感觉方才的神色不够温柔才让林晏这样无动于衷。
她的神色变得尤为温柔,但那层温柔更像是带上的面具,面具下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随时准备从他身上抓出点软处,赏他一爪子。
“你看看你, 还跟我生上气了。咱们林家就你这一个孩子, 姑母难道能不疼你吗?你也不想想,除了姑母, 还有谁会千里迢迢的来这么一趟, 来寻你。你也可怜可怜姑母吧。”
林晏偏头躲开林夫人的手, 眉眼间挂着浓重的倦色,嗓音冷淡,“我母亲呢?”
“你那个妈, 你指着她?她那个身体哪能出得了门。况且你这一次可是气死她了, 还想她来寻你。她恨不得你死在外面才好呢!还是我一直劝着。舍了谁也不能舍了咱们的二郎, 她不要你,我也要你。”
当着面,姑嫂两个好的如同一个人。背过身,私下里各自又是另一副话口,不遗余力将对方踩下去,顺道踩上他几脚,他林晏是个什么东西,连亲妈都瞧不上,也不过她这个好姑母愿意多关照些。
女人们彼此争抢,抢的不过是他的一点感恩。
人人都是他的恩人,他林晏做什么都是忘恩负义,多少年一点都没有变过。
林晏听得心烦。
林夫人见林晏锯嘴葫芦似的不搭腔,恨恨的说道:“真是个小没良心。一心只有你母亲。养了你多少年,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白养。”
林晏垂着头,仿若未闻。
林夫人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越发来气,转念又是一声冷笑,“那女孩我瞧见了。模样生得好,难得这样的地方也有这等标志人物。这等标志人物带回去让你母亲一见。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林晏喉结滚动,终于给了反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夫人的手段,也更清楚自己母亲的手段。
他抬起头,撕掉了那层散漫的,不为所动的外皮,那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她,好似面对侵入者的野兽,展露冰冷的利齿。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别动她。别打她的主意。”
林夫人身体一僵,面上咯咯咯的笑起来,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哟,原来是美救英雄,以身相许。真真个跟戏一样。好精彩啊。豪门公子喜欢什么不好,喜欢上一个乡野女子。传出去能让新京的戏台子唱上三年,你怎么不组个戏班子上去唱大戏呢?”
林晏面无表情看着她,直至林夫人笑不出来。
“姑母,笑够了吗?”
林晏看进她的眼底,神色冷静,慢条斯理,“如果我是你,一定更愿意管一管自己的女儿,而不是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
林夫人夫家早已败落,一生守节,只早年与亡夫诞下过一子一女,幼子在南逃路途上丢失,而女儿如今已经嫁人。
丢失了幼子,虽占着一个义字,夫家明面不提,心中如何能不痛,自是将此算作林夫人的过失,百般刁难。
孤女寡母,没有一个可以顶梁的人,若不是备受欺凌林夫人这等处处都讲究规矩的人,也不会回到娘家来守这么多年的寡。
而那位林家的表小姐没有父族可以依靠,能够勉强依靠的不过是林家。
就像是林夫人能够轻易抓住他软处一样,林晏同样很清楚林夫人的软处在哪里。
林夫人冷笑一声,猛地坐起身,“好。我不管。你且看着还有谁愿意管你!你翅膀长硬了谁管的了你!”
她气急,扭身出了房间。
·
一道跟着林夫人来的还有几个船帮的壮汉,这一次刚好是听了全程。
在屋子里几个人还多少顾忌着一点,压低声音聊八卦,出了屋子再无顾忌便放开了聊。
“这林家的夫人好大的威风,说话可真是厉害。没听说谁家外嫁的女儿还这样回娘家骂人的。”
“这便是厉害了?这位林夫人的厉害之处,你还没有见过呢。我昨日去给她守门,听她骂小丫鬟,那才叫个精彩绝伦。光是听着都不落忍,那丫头哭到半夜才睡。”
“我要是林公子,遇上这么个姑奶奶,真丢死人了。让一个女人这样骂,还不如死了干净。”
“就是,这林晏平日看着风流倜傥的,还挺狂。没想到在自己个家里,这么窝囊。让个女人骂的抬不起头。”
崔姨娘轻扯南乐的袖子,“小乐。你想跟我们说什么?”
南乐收回目光,醒过神来。
她视线扫过崔姨娘和王叔,神色有些复杂,“崔姨,王叔。光曜,辰隐,潜渊,济流,这四个人是怎么回事?”
从见到光曜和辰隐第一面,她就隐约的感觉到不对。
济流这样一个跟她不过第一次见面的人,却特意准备了礼物,在她必经之路上等着送她。
虽然没有见过潜渊,但他的名字一看就跟其他三人类似,又被辰隐提起,想必也与此有关。
他们对她展现出的好感,来的奇怪,做的事情也很奇怪。
若说理由只是因为自己生的漂亮,所以毫无根据的吸引了他们。
有沈玉这个绝世美人在侧,南乐自是不会信。
王叔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他们四个,小乐啊,你都见过了?”
沈庭玉跟在南乐背后亦步亦趋。
南乐点头,“见过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身后的沈庭玉说道:“玉儿,你去屋子里帮我拿件衣服。”
支开沈庭玉,崔姨笑眯眯的问道:“怎么样,这四个人里你有没有喜欢的?”
南乐见到二位这样的反应,便知道自己隐约的猜测都是对的。
她认认真真的说道:“崔姨,我说过了我暂时不想成婚。”
这话却引得二人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她是在说孩子气的话。
有那么一种人,因为性格很好,几乎从不生气。
便是鼓足勇气去拒绝,去说真话,她的意见也仍会被轻易忽视。
总是在照顾别人,轮到自己需要关照时,连怎么诉苦都不会。
“哎呀,就是暂时让你见一见。见一见又不是非要成婚。你不喜欢,我们肯定不会逼你。”
南乐皱着眉头,强忍着羞怯,但神色多少还是藏不住,那双清澈干净的眼怯怯的望着人,好似冷烟凄雨后格外湛蓝的暖晴天空。
她又说了一遍,却在两个人笑眯眯的目光中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暂时不想成婚,所以崔姨,你别让他们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再三重申只是让二人笑得更加慈爱,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南乐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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