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辛的死法,是他自己最讨厌的一种。他这一生,从未沾染过性欲、色欲,清白一生。最后却被人注射了过量毒品,死在女人的床上。
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的瞳孔放大数倍,体会到了人间极致的快乐。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心跳一声大过一声,好想要从胸口跳出。到死,他都没有说出那一份资料的去向。他给周兮野寄过去的那一份资料不多,另一份带着巨大秘密的资料,被他保护得很好。
在他死去后的两天,那份资料直接发送到周兮野的邮箱中去。
对不起她,本来这事情和她无关。但是他死了,能够完成继续他工作的人,只有周兮野了。
走政府特签,周兮野第一次踏在巴黎的土地上。
清晨的空气萧瑟,带着几分冷气,铁灰色的天,凯旋门前也没几辆车。司机沉默开着车,周兮野带着巨大的墨镜。她始终不相信叶柔辛死了,直到她的邮箱里出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
他们惯用的密码,里面的资料让她大吃一惊。
这份资料的寄出,周兮野理性地想,几乎百分百能够确定,叶柔辛死了。可她还怀有那么一点希望,他的离开是假的,他的死亡也是假的,她不会看到他的尸体。
跟着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进去,鞋子踩在软软的毛毯上,走了许久,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最终他停下了脚步。
“周女士,叶柔辛在里面等你。”
那人用法语说,周兮野听懂了,点点头,直接走进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兮野细细一想,难道他没死?这么一想,嘴角弯起,快走几步,进了屋子里,周兮野看到木质的棺材,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周兮野走慢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呼吸放慢,生怕她错过什么细节。
靠近棺材,周兮野看到了叶柔辛,嘴角似乎还带着些微笑。她的手搭在棺材上,等待着什么。
她等着叶柔辛坐起身,吓她一跳,等啊等,等了许久,叶柔辛都没有坐起来。
周兮野小心翼翼地走到棺材头部,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轻声说,“别装了,快起来,装死没意思。”
叶柔辛眯着眼,从容地躺在棺材里。
周兮野眼睛红了,她还是不信,把手放在叶柔辛鼻下,没有呼吸的起伏。周兮野等了许久,“怎么不呼吸?装这么久,不累吗?”
叶柔辛没法反驳她,静静地躺着,笑着。周兮野眼中的泪落下,落在叶柔辛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消失在棺椁中。
他真的死了。
这一想法钻入她的脑子里,像梦一样,她不能接受。
周兮野想把叶柔辛扶起来,让他睁开眼睛,别装了。可她没力气,悲伤浸透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没力气不要紧,周兮野想要爬进棺材里,可身后的人拉住了她。
那些人不知道用法语说些什么,周兮野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别拉我,我想把他叫起来,叶柔辛这个王八蛋,装什么?玩了一辈子了,怎么现在要装死?”
室内没有任何回音。
“说话啊!叶柔辛你说话啊!! ”周兮野喊着,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他死了,死了,这个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周兮野缓缓瘫坐在地上,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叶柔辛这个人,没有人和她侃大山,没有人在夏天的时候缠着她,从此,关于叶柔辛的记忆就到此为止。
一个名字不算什么,可这个名字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记忆,一个人的一生。
她不敢细想。
“您是叶柔辛的家属吗?这里有一份资料需要您签字,签字后,您便可以将他带走了。”
周兮野手颤抖着,接过那一份资料,密密麻麻的字母,而后她被人扶起来,一张纸巾递过来,她拿住,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这份资料,您好好看一下,然后再签字。”
有中国人提醒她。
周兮野点点头,看着资料上的字母。
“叶柔辛,男,中国人,三十岁,因毒品过量 ……”
一行行字读下去,周兮野的眉头越拧越深,读完了最后一个字,她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什么意思?他死因是吸毒?他不吸毒的,而且他是一名无性恋,怎么会和女人做爱?”
在场的人只是摇头。
大使馆的官员又说,“您是来带他回家的……”
周兮野摇头,“回家,不应该以如此耻辱的原因,我要修改死亡原因。”
“这是经过法医鉴定,尸检过后……”
周兮野的情绪忍不住,揪着大使馆官员的衣领,“他不能这样死,他肯定不是这样死的,这是一种耻辱。”
“叶总///理说,带他回国就行,死亡原因如实汇报……”
听到这话,周兮野缓缓松开了手指,看着远处平静地躺在棺材里的叶柔辛,周兮野突然仰头大笑,这就是他的死法吗?周兮野一直觉得,他不应该这样牺牲,他应该死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而不是女人的床上。
他不是这样的人。
谁懂他?周兮野笑着,泪水从她眼中流出,他的家人,都如此这般对待他。叶利峰不亲自来接,是因为什么?是觉得叶柔辛给他丢人了?还是觉得,叶柔辛不配让他动身?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战斗?
叶柔辛到底是为了什么死?政治斗争残酷暴戾,刀子落在叶柔辛的身上,周兮野才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奈。强大如若叶柔辛,最后也还是死得不明不白。
周兮野叹口气,收敛笑容,不想看那串文字,飞快地签好字,把资料扔到一旁人身上。
而后,她再次走到叶柔辛的棺材边上,蹲下来,靠上去。就像她平时喝多了靠在他肩膀上一样,闭着眼。
记忆中热热的云,蓝蓝的风,全都飘过来。
“我可能……回不去了……”
“在忙是吧?那我可得嘱咐你几句,热爱工作没问题,可是你看来来往往那么多千秋霸业,都是弹指间灰飞烟灭,是,你觉得值得,但是呢,你看看你现在快乐吗?人活一世,就是图个开心,这都几点了,还在忙……”
“没事了没事了……对了,你得记着,还没和我做爱呢。”
周兮野抬手对着自己的脸就是一巴掌,头埋在手指中,嚎啕大哭。
像一个孩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
手续办好后,周兮野乘坐着专车和叶柔辛一同踏上回国的飞机。她不顾阻拦,一定要和叶柔辛的棺材靠在一起。她答应过他太多事,都没做到,一起去吃大排档。
一起做爱。
一起读书。
一起讨论莎士比亚。
周兮野细细回想,他们做过的事,想着下一次,下一次肯定有机会,他们还年轻。
叶柔辛喝多了喜欢说胡话,他说过,他最喜欢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那个夏天,叶柔辛躺在她的腿上,手比做一把枪的姿势,放在自己的太阳穴。
“周兮野同志,我还要和生活再死磕几年。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就注定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请向我开炮!”
周兮野把头埋在膝盖间,记忆中满是泡沫的夏季就这么远去了。
飞机一落地,周兮野就看到等在机场远处叶利峰的车。
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看着叶柔辛的棺材被抬上了车,离自己远去。
风吹着她的黑发在空中飘扬。
叶柔辛同志,从现在开始,我将继承你的遗愿:我也要和生活死磕几年,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请向我,开炮。
周兮野没有停留,转身走向身后的飞机,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要继续往前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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