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年—————————————
溪大的操场在学校东北角,北面的围墙外就是滨湖公园。
周六的晚上没有晚自习,晚饭后,操场上刮起了阵阵凉风,正适合活动。
许一零和夏慧妮到操场的时候,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了,跑步的、跳绳的、扔飞盘的,还有几个显眼的荧光羽毛球在黑夜下跃动。
戴好耳机、设置好音乐后,许一零和夏慧妮也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围着操场跑圈。
再过几个星期就要体测长跑了,她们很担心自己到时候不能及格,所以来这儿提前锻炼一下。
自从上了中学,许一零的运动量就急剧减少了。学校的课程里一周大概有两节体育课,但有许多时候因为天气不好或者考试等各种状况被取消了。能上体育课的时候,除去体测,剩下的时间也没被用来运动,大多是在没什么人的地方聊天、看书或写作业中度过的。
从小到大,这方面就没怎么被重视过,相应的,体能自然也是越来越差了。
此外,伴随着体能下降,体重在上涨。
许一零和夏慧妮根据相关公式算了算自己的指数,她们发现要是让自己现在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不用过多久就到超重的范围了。所以,这就是促使许一零她们来这锻炼的第二个原因。
许一零跟着180的步频跑,第二圈快结束的时候开始冒汗,可这还不到两千米总长的一半。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运动水平估计还不如初中那会儿。
体力在跑步的途中慢慢被抽走,逐渐沉重的疲惫紧紧地勒住腹中心和膝盖。
她跑着,呼吸着,无聊、烦躁还有汗水把头发湿乎乎地黏在脸上的感觉让她很不舒适。
她皱着眉,吐着气,盯着前面的跑道,心里默念着:
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她一边跑一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心里盘算很多事:辅导员又发了新的活动通知、上周加入的诗社明天下午在桐月湖有活动、明天要把这个季节不穿的衣服寄回家、宿舍里的大家越来越熟悉了还说要找个时间一起出去玩一玩、下周三晚上七点有个心理学专家来校的讲座要去听一听、下个月要帮秦衿去她喜欢的在溪城举办的线下活动现场拍照并且把活动里的纪念商品寄给她、要开始为职业生涯规划书和英语四级考试做准备……
跑完第三圈的时候,许一零能清晰地感觉到迎面的风吹到自己冒汗的脸上冷飕飕的感觉,冷得让她想起自己晚上吃的那盘同样冰冷的蔬菜沙拉。
“呜——不行了,”身旁的夏慧妮痛苦地闷哼一声,“我跑不动了,我不想跑了,我好难受……”
“休息一下吧。”许一零听罢,也放过了自己,和夏慧妮一起停住了。
眼见着夏慧妮闷闷地扶着她自己的腰晃晃悠悠地往旁边的草地走,许一零也跟着她,出声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夏慧妮?你还好吗?”
“我好想吃东西……”夏慧妮喃喃地说道。
“你晚上吃的什么啊?”许一零问道。
“没有,我晚上什么都没吃。”
“啊?你晚上还出来跑步,不吃东西很难受的。”
夏慧妮抬头盯着操场上的路灯,路灯映着她脸上的汗水,她撇着嘴,恍惚地摇了摇头。
许一零见状,建议道:“要不现在稍微吃点吧,你在这等我,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许一零说罢转身要走,却被夏慧妮拉住。
“我不能吃东西,我吃了又要变胖了……”
“没关系,不会胖,再怎么你也不能把自己饿坏了,那样对身体更不好。”
“不行、不行……”夏慧妮仍是摇着头拒绝,说着说着竟有几滴眼泪从眼眶里滴落,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许一零还从来没见过夏慧妮这样的状态,似乎是情绪有点失控了。
“哎?没事吧?”许一零慌了神,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帮对方擦眼泪,“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呜——”对方拼命地摇头,突然间,她扑到了许一零身上哭着说道:
“我好难受啊,我好想吃东西,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甜点和主食了,我要忙那么多事情,我还不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每天睁开眼睛就开始忙一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忙的事,我感觉生活里一点让我期待的东西都没有,我真的很难受,我这段时间每天心情都不好,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变瘦,我又不稀罕别人喜欢我,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我为什么啊……”
突然被情绪崩溃的朋友抱着,并且被倾诉一些自己也在面对的相同的困境,许一零的情绪也被感染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话何尝不是她自己也想说的。
只是这段时间吗?
其实并不止。
从小到大,睡觉要注意、走路要注意、吃饭要注意、呼吸也要注意,不仅要培养好的习惯还要训练身体训练大脑、思考问题、取得好成绩、注意礼貌,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从里到外都很完美的人。
可这太难了,所以必须得选择其中一部分执行。
上中学的时候大家都信奉为了学习可以不在乎外貌,但长大之后大家又开始在意自己外貌上的缺陷。那些缺陷、毛病、坏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掉的?
许一零最近才知道自己其实有颞下颌关节紊乱的问题,还有轻微的大小脸,这让她心里扎了根刺,怎么看自己怎么不顺眼。同时,她还得忙些正事。
减肥让她不能在自己劳累、烦躁的时候吃些她想吃的东西,成年人的身份让她不可以因为这些“小事”就情绪崩溃。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她轻拍着面前和自己一起的同伴的后背,“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今天、下午,和我妈打电话了,她知道我最近吃不好,她很担心,她就跟我说不要那么辛苦,她给我转钱,还让我吃点好的。你知道吗,我妈真的对我很好,她很爱我,她一直都很辛苦地工作,让我上大学,不让我受委屈,因为她,我从小到大过得很开心……”夏慧妮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可是因为我胖,因为我不漂亮,好多人不喜欢我、嫌弃我。可是我也是被我妈妈珍惜着长大的孩子啊,凭什么要被别人这么对待?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有好好读书,我也不浪费粮食,我吃的东西都是我爸妈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家里和学校做的饭我都是好好吃掉的,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是不健康的啊?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要坚持运动,明明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明明大家每天都是坐在教室里的,为什么只有我现在需要减肥啊?我已经没有什么爱好了,为什么连吃东西都变成了罪过了……”
等到夏慧妮把心里话倾吐得差不多的时候,许一零还是任她靠着。许一零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其实你现在已经减了很多啦,这几天我都看见了,你已经很努力了。合适地吃一些东西怎么可能是罪过呢。”
夏慧妮沉默地靠着许一零,没说话。
许一零突然又问道:
“你想吃东西吗?”
“……”
“告诉我想不想就可以了,真心的、很真心的那种,一点点想都可以。”
对方听罢,终于点了点头。
许一零将纸巾递给对方:“我很快回来。”
少顷,许一零拎着鸡胸肉三明治和水找到了坐在草地上的夏慧妮。将东西递给夏慧妮后,就和她并排坐着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空旷的夜空。
“谢谢……”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后,夏慧妮向许一零道了谢,“我这段时间没怎么吃好吃的,心情不太好,所以刚才有点崩溃了。”
许一零拍了拍夏慧妮的肩膀:“没事,我懂,我也一样。”
操场上的风把周围的植物吹得簌簌作响,跑道上不时有仍在坚持跑步锻炼的人从一旁路过。
夏慧妮忍不住向那些跑步的人投去视线。
许一零问道: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嗯嗯,”夏慧妮回过神来,笑道,“真的,谢谢。”
“没事,这次咱们心太急,跨步大了,下次把步频改小一点估计会好很多。这种事得慢慢适应。”
夏慧妮咬了一口三明治,点了点头:“嗯,好。”
半晌,夏慧妮忽然问道:“许一零,有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减肥呢?是为了健康,还是为了漂亮?”
“咦?”突然被问这个问题,许一零有些意外,她犹豫了一会儿。
当然是为了健康吧?
她明知道是为了漂亮更多,可她还是想回答当然是为了健康,因为被“不要在意外貌”、“外貌和其他珍贵的品质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这样的理念灌输着长大,漂亮与健康比起来显得那么“肤浅”、“狭隘”和“不正义”。
她无法说是为了漂亮,可她也无法骗自己和别人说只是为了健康。
她挣扎了一下,试图解释健康和漂亮是绑定到一起的,从而让自己在选择漂亮的时候显得不那么肤浅。
“漂亮了不就代表健康了吗?”
“有时候不是呢……”夏慧妮喃喃道,“太瘦也不健康,可偏瘦的人他们不会为了这个增重。”
很少有瘦子像胖子嫌自己太胖那样嫌自己太瘦,尽管这两个都不健康。一些体重明明处于健康范围的人也会去减肥,他们都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健康才去减肥的。
健康和漂亮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完全绑定到一起的,或者说,健康和“大众现在认可的”漂亮并不完全适配。
所以最后,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即使知道偏瘦并不健康,他们也愿意去追求,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希望自己能更瘦、更瘦,因为大家普遍认为那是漂亮的。
正因为自己最终想要的不是健康的匀称体重而是漂亮的偏瘦体重,所以才会如此急迫地通过各种极端的方法让自己快速减重。
为什么要减肥呢?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还是为了别人眼中的漂亮?
“我是为了漂亮。”夏慧妮说道,“我现在很胖也很丑是吧?”
许一零陷入了为难。
只说一句“不是,你不胖,你很漂亮”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根本没什么力量,只不过是一句自以为很善良的敷衍罢了。
“不,你不丑,但是……”许一零答道,“你不够健康,和我一样。我也和你一样,我也是为了漂亮。”
“果然是这样吧。我每次决定减肥,就有好多人都对我说,说做自己就好了。可我越长大越看不明白这句话,是啊,做自己,可我们真的分得清什么是接纳自己,什么是不思进取,什么是迎合别人,什么是积极上进吗?”夏慧妮沮丧地回答道,她的眼神不知看向什么地方,似乎正在让她已经习惯可又让她痛苦的现状中挣扎,“然后我就想,变漂亮难道不算是一种上进吗,难道不是和健康一样重要吗?我真的要甘于普通的外貌然后安慰自己我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吗?又有多少人在意我有有趣的灵魂呢?”
“美”是很难被定义的,每个时代、每个地域对于美的标准并不完全统一,很多时候大众普遍去追求的某种“潮流”会在一段时间内成为“美”的标准。
追求美本身不是过错,让人害怕的是那个能够定义、反馈、评价的“外界”。
“外界”会以各种方式渗透进追求美的原因、过程和结果中,而且往往会以“中肯”、“客观”的名义进行刻薄地诋毁。
很多人害怕外界给予自己不够积极的评价,害怕自己和大众脱轨,害怕被抛弃,所以才去花费心思让自己的条件,比如体型,贴合大众眼中的“标准”。
此外,在这样的环境下,有的人还受到另一种模式的教育,那就是要做自己、不盲目随大流、不落入俗套、追求心灵的升华。然而,即使他们很努力地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最后依然会受到影响。因为自始至终作为社会的一员,他们除了活在自己眼里,同时也活在他人眼里、免不了被他人评价。
那些“标准”,看起来很俗气,可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不去在乎呢?自己身上的那些条件,比如成绩、积蓄、外貌,有时候只有在被别人、被普世的标准承认似乎才算是真正存在、真正有了依据。
“如你所说,我们想追求瘦,也想追求美,别人也觉得瘦的我们是美的,这样的话,其实我们自己的目标和别人给我们定的目标是一样的,可是……”许一零问道,“我想问,为什么我们还是会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呢?”
“因为我们太着急了吧?”
“太着急?”许一零仔细思考了一下,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许一零继续说道,“让我来猜一下,你也许和我一样,都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瘦到某个程度这样的任务吧?”
“是啊,我想过年回家的时候让大家都惊讶我一下子变瘦了很多,所以我想让自己每天都在瘦……想想就觉得痛苦。”
“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这很苛刻不是吗?可我们还是会忍不住给自己定时间。如果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话,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因为我们永远有耐心给自己机会和时间。可我们现在做的是追求快速见效、赶紧从别人那里得到我们变瘦了这样的评价。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别人不会等我们,不会像我们对自己那样有耐心。”许一零抬头望着天空里的星星,“……我们最终还是要自己生活的,别人当然会有看法,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顾及,可关于我们自己的选择最终还是要以自己为主吧。”
“我们只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好了啊,不用把自己逼迫得太紧,就像你之前和我说的,我们得抬头看看天,让自己喘口气,让自己为自己思考。”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再问问自己,真的发自己内心地认可偏瘦是美的、是积极向上的,而不是迫于别人的期望吗?我们当然可以觉得现在这样就够了,不用再瘦了。如果我们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认可偏瘦是美的,并且也愿意追求,那就去追吧,去认真地行动,然后耐心地等待未来的自己。”
许一零有感而发,越说越激动。在此之前,她想不到自己能流畅地说出这么一段话,说出来之后,她心底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是那种豁然开朗的喜悦,这样的心情让她在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其他琐事时心态也变得乐观了不少。
“嗯!”夏慧妮听罢,振奋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又担忧地提出,“可是,在我没有达成目标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被别人评头论足吧。”
“你可千万别因为这个就继续逼自己、给自己压力,这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不过作为你的旁观者,作为你生活环境的一部分,至少我认为大家应该承认你在自己的事情上用自己的节奏处理问题的权利,他们不能仗着自己有嘴就随便评价你……尊重?理解?可以这么说吗?”
“理解”,许一零在说出这个她幼儿园就学到的词语,嘴里像含着一块过气品牌的糖果,明明味道不错,可好像不合时宜,糖果甜得有些“天真”,不是她这个成年人享用的东西,她该接受的似乎是竞争、淡漠和尖锐才对。
“啊……也许我说这个听起来有些天真?不,也不能说是天真吧,总之……”许一零喃喃道,“就算是现在,即使很多人都做不到,但它依然有被提倡的价值吧?因为我们是人嘛,是不可能只有苛刻这一面的人。”
回去的路上,许一零和夏慧妮聊到了过去发生的事,在谈及曾经因为外貌而受到的不愉快的对待时,夏慧妮好奇地问道: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并且让自己以漂亮的样子过以前的人生,你愿意吗?”
“……还是不必了吧,”许一零摇了摇头,答道,“我不后悔以前走的那些路,我相信自己会瘦下来,相信自己慢慢会变得漂亮,我很庆幸这样的变化不是发生在我和别人都很容易以貌取人的年纪。不漂亮这件事让我看清了很多,让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我真的朋友。”
“这样吗,”夏慧妮苦笑着,“不过也有一些人并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和你做朋友,他们希望留你在身边,不是因为他们不介意你外貌上的弱点,是因为他们需要你这样的陪衬来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许一零听罢,惊讶地注视着夏慧妮的神情,而后心疼地拉住对方的手。
“没关系,我也不后悔。”夏慧妮平静地说,“就像你说的,总得亲身体验一下才能彻彻底底地明白不是所有关系都像童话故事那样纯粹美好。”
正如自己本身不是完美的一样,从小到大和自己建立关系的那些人,自己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总是完美的、一帆风顺的。
总是要遭受一些挫折、背叛吧,总要保留着一些缺点、坏习惯,自己才能分毫不差地成长为自己现在这幅不完美却又独一无二的样子,才有空间让自己在厌恶自己的同时又怜惜着自己。
“夏慧妮。”
“嗯,怎么啦?”
“你的眼睛很漂亮,而且能看见一些我平时看不到的风景。”
“嘿嘿,”夏慧妮握紧了许一零的手。
“你也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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