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年————————————
从前有个女人,出生在湖县周集村,家里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闹饥荒的时候最小的弟弟被饿死了。
后来,她嫁去了附近的穆庄村,生下第一个女儿的那年,她十八岁。往后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可大女儿在五岁那年下河玩耍的时候被淹死了。
三十五岁那年,她的丈夫在干活的时候被砸瘸了一条腿,之后家里的日子艰难了很多。
她和丈夫两个人慢慢把剩下孩子拉扯大,后来儿女也都成家了,也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
她和她的丈夫年纪越来越大,走过的人生越来越长,他们知道了越来越多的故事,自己的还有别人的,他们越来越喜欢给孩子讲故事,从孙子到重孙子……
丈夫因心衰去世那年,她七十八岁。她独自生活,偶尔会去孩子们家里居住,直到今年。
“她叫什么名字?”许穆玖突然问道。
“柏素莲。”穆丽梅十分惊讶许穆玖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
原来太奶奶的名字叫柏素莲。
穆庄村村口驶入一辆小轿车,孤零零地在田间绵延坑洼的石子路上穿梭。
此时春节假期还未结束,冬日的太阳半掩在阴云之后,底下大片麦田的绿苗也被天光笼上了层层灰色。边际的杨树林只剩光秃的树枝,大小不一的坟墓错落于林间。
驾车的人是许常均,副驾坐着许穆玖,穆丽菁和穆丽梅姐妹则坐在了后排。除此以外,后排还坐着许久没露面的周兰皓。步入高三下学期的许一零在大年初二刚结束的时候就开学了,这阵子在家忙着省联考,所以并不在车上。
许穆玖的太奶奶,穆家姐妹的奶奶,今年八十七岁。前几天的早晨,她回老宅拿东西,在老宅的院子里摔倒了,腿上骨头伤得很严重。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表示像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如果想要动手术治疗是非常困难且痛苦的,最后嘱托家属将她接回家好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许穆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湖县,他没想到下次来到这里是在今年,他想过再来时或许是在春节期间,只是他没料到过来的原因并不是来和亲戚庆祝春节。
这一车人,并不是来此庆祝节日,而是来赴一个人的死亡。
谈起太奶奶这个人,许穆玖能记得她很喜欢小孩子,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和许一零在她旁边打闹,却已经记不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能记得她喜欢给他们讲故事,他能记得她讲过什么故事,却已经记不得讲故事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
从林城到湖县的一路上,他听母亲和小姨感慨地叙述、谈论那个老人的一生,听到了一些他没有参与、在那个老人身上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被他称呼为太奶奶的人,其实有她自己本来的名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问太奶奶的名字,又或许他小时候曾经问过,但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后来慢慢将她的名字忘却了,连同她的长相和声音。
他知道她是自己的太奶奶,是和自己有关联的人,可他感受不到那种关联代表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情绪。
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随着时间越来越淡,有时候他会觉得,她有那么多后代,也许也同样记不得他这个人了。
在得知她即将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他清楚自己应该为此感到悲伤,他的确感到了消极的情绪,可那似乎并不是对和自己有关的亲人即将逝去的痛苦,而只是对一个生命即将消失的沮丧和失落。
车行驶了一段路之后,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房屋。
这个村落和许穆玖记忆中似乎差不多,又似乎相差甚远。
他最能确定的一点是,它比以前冷清多了。
路上鲜少有人走路,偶尔才会有一两个老人抱着或牵着小孩子在路边聊天。
村里还保留着一些很多年前就废弃的茅草顶土屋,几只野鸭在其中行走自如。
有一些曾经住着人的红砖小屋,如今也空空荡荡,某一面墙上不均匀地涂着水泥,墙面上被油烟和灰尘裹挟的小玻璃窗裂成了碎片,屋顶烟囱熏黑表皮下掺杂着的砂砾隐隐闪着光。
还有稍微大些的带院子的老宅,有的大门紧闭,有的半敞开,只留一条狗在外看门。
明明还是春节期间,可那些门上的春联似乎都很久没有换过新的了,几乎褪色成全白的破纸条一端像补丁一般仍在门上粘着,另一端在寒风里飘飞。用蒙尘形容它们并不合适,它们已经和灰尘融为一体。
这是个失去颜色的世界,是个声音几乎被吞噬殆尽的世界,是个被节日遗忘的世界,被时间风化解离,凄冷得好像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随时准备着迎接下一场葬礼。
车最后到达了太奶奶居住的老宅,停在老宅大门前的空地上。
前段时间湖县下了雨,路面结过冰,如今化了冰的土路成了烂泥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
下了车,许穆玖跟着父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老宅大门走。大门口蹲着一个人,走近了看才发现是外公,他低头看着地面抽烟,似乎在想什么,见有人下车,这才起身。
母亲和小姨上前向他询问太奶奶的状况,他只是叹气摇了摇头,说太奶奶已经完全下不了床,模模糊糊对他们说了许多话,说着说着又会淌眼泪,看着叫人心酸。
小姨听罢,忍不住转身靠着母亲抹起了眼泪。
母亲也红了眼眶,拍着小姨的后背安抚她,又向外公问起了后面的事怎么安排、屋里现在都有谁以及舅舅是否已经过来了。
“后事打算在这里办,这两天我们给家里人打电话通知过了……你二叔和小姑他们家都在……小明子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下午到。”外公一边答道,一边示意众人往里走。
老宅的大门表面已经破裂,上面的纹路宛如干涸已久的大地,暗红的漆皮一碰就碎。
院子地面的石缝里疯长出杂草,半塌的围墙被苔痕水渍浸透,不均匀地分布着裂纹,隔壁瓜蒌的枯藤顺着矮墙爬进这里的院子。角落废弃的鸡圈里堆着破炊具和农具,谷粒混合着尘土烂泥溅到墙面和地面上。
院子里的一处已经摆放了一些丧葬用品,在这个陈旧的地方显得崭新到有些突兀和诡异。
堂屋里走出一对年轻男人和女人,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子。
穆丽菁对许穆玖说,那是他小姑奶奶家的,他的表舅、表舅母还有他目前最小的表弟。
“大姐、大姐夫……”表舅和表舅母见有人来,一一打了招呼。
“咦,怎么出来了?里面人很多吗?”
“不是,”表舅母有些为难地说道,“这孩子一进去就哭,我怕吵到他们。”
“哎呀,”小姨担心地皱了皱眉,“小孩子眼睛干净,看不得这些,他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
父亲和母亲相视,随即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说法有些赞同。
“说不定真是这样,”表舅伸手摸了摸表弟的头,“小孩子也知道,唉……”
进屋后,卧室里的气氛如同想象中那般压抑,偪仄的空间里挤了一些人,围着床的位置,灯光昏暗,空气也很闷,小姑奶奶伏在太奶奶床头一边抽噎一边和太奶奶说话,其他人要么满脸凝重地目视这一切沉思,要么也跟着一起抹眼泪。
母亲和小姨进屋后,其他人为她们让开了空间。跟在一旁的周兰皓也放下了自己的手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妈,你孙女,小菁和小梅子她们来了。”小姑奶奶说着也给母亲和小姨让了位置。
母亲和小姨立刻上前抱住了太奶奶的胳膊,抽泣声愈发明显。
听母亲说,她们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忙着做农活,所以很多时候她们是被太奶奶照顾的,她们和太奶奶的感情很好。
太奶奶年纪大了,家里像她这一辈的老人几乎都去世了。
母亲他们心里本来也明白得很。
人总是要走那一步的,尤其是高龄老人。太奶奶自己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她知道自己也快走到人生尽头,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了。
可他们还是坚持安慰彼此,每年都把“一定会长寿”这样的祝福语挂在嘴边。
长寿,多久算长呢?
只有在还活着的时候,这样的词语才算得上祝福,而不是一个形容词。
在活着的时候,多久都不叫长寿,多久都不嫌长、不嫌够。死亡是不被主动接受、愿意接受的。
许穆玖站在最外面,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视线也被遮住了一些。
他转身,观察着房间里的摆设:被刮花的木质镜台、二十几寸小电视、摆搪瓷盆的铁架生锈了、老式缝纫机上堆放着一些衣服……还有上了漆的木门,他往门后的方向挪了几步,在门后的墙上发现了一些彩色粉笔画的图案。
那些图案有些是小姨和母亲他们小时候在上面画的。许穆玖和许一零小时候来这里玩,发现门后这些图画之后也想学母亲,所以也用粉笔在墙上画了画。那时候是太奶奶给他们找来的粉笔。
能看得出来当时在墙上画画的时候身高不高。
他自己都不能记清小时候的自己了,那个小孩子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是另一个人,和他没什么关系。
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墙上的画还在。
许穆玖看着它们,蒙在记忆上的灰尘被扫去了些,一种久违的熟稔在心头复苏,这让他逐渐感受到并确定自己以前来到过这个地方,在这里待过,并且在这个地方创造过回忆、留下过足迹,和这个地方产生过联系。
他甚至能隐约地忆起那个他们在这面墙上画画的下午,他们嚼着太爷爷在村口小卖部买来的泡泡糖、从太奶奶手上挑选自己喜欢的粉笔的颜色,他们给太奶奶画了很多粉紫色小鸡仔,他在墙上创造了据说不那么晒的蓝色太阳,许一零在旁边创造了据说喝了能治百病的绿色河流,他们跟着太奶奶太爷爷去鸡窝掏鸡蛋、去猪圈喂猪,许一零那时候还没猪圈的栅栏门高,她手里抓着饲料舀子的时候还被从里面蹦起来的猪舔了一口脸,被吓到后趴在太奶奶怀里哭得很凶……
虽然他记不清所有细节,但他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一个曾在这个地方活跃过的自己,好像找回了一部分被他遗忘的自己,找到了一个让他信服自己今天要来到这里的原因。
现在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太奶奶。
“大玖。”“皓皓。”
突然被叫到的许穆玖和周兰皓不约而同地抬头,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上前。
“奶奶,大玖他们在呢,皓皓也在呢。”穆丽菁红着眼对许穆玖和周兰皓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再靠近一点。
太奶奶盖着被子,几乎整个人都陷在了被子和衣服里,灰白的头发遮住了爬满皱纹和褐斑的脸颊。她眼睛半眯着,眼角眼窝盛着泪滴,每次眨眼,泪水都在昏暗里闪着微光,呼吸声比起话语声显得粗重,每一次呼气都像是费力的哀叹。
“和太奶奶说说话吧。她说你们好久没回来了。”
“太奶奶,”周兰皓有些不知所措,他唤了太奶奶一句,说道,“我在这呢,你好好休息,我知道好多好玩的事可以讲给你听。”
许穆玖有些惊讶地瞥了周兰皓一眼。
“哎,哎,”太奶奶艰难地点了点头,“好,皓……好孩子,真好……要经常……回来看、看看……我听……”
“还有……”太奶奶喘了两口气,停了好久没说话。
“小……小菁家的……”
“太奶奶,”许穆玖连忙接话,“我是大玖。”
“哎,对……大玖啊……”太奶奶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在眼皮下动,眼窝的眼泪似乎越积越多,“好久没看见……大玖、还有……零零……”
许穆玖鼻子不禁酸涩。
他原本并不觉得太奶奶会记挂自己和许一零,毕竟他们确实很久没有来湖县,和太奶奶他们培养感情的机会少之又少。
按说太奶奶记着那些平时和她接触比较多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他、许一零,他们和太奶奶之间互相不那么记挂,那就公平了,最后也不会很遗憾。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现在正目睹着那个他以为不会记得他和许一零的老人,在生命将尽的时候,艰难地用气音说自己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且如今他终于得知,就在他不在意且他以为这个老人也不在意的期间,这个事实成了这个老人经历过的一个遗憾。
并且,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零零……什么时候……回啊……”
她不会来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也清楚如果许一零得知太奶奶其实牵挂着她,她会是什么心情。
许穆玖突然哽住了,他试图平复呼吸,用十分确切的语气说道:
“零零她很想回来,她很想你,她会回来的。”
中午的时候,家里人随便吃了点饭。期间长辈们多在感叹时光易逝,要么就是商量葬礼、费用之类的该怎么安排。许穆玖这类小辈只是听着,却插不上话。
说来很惭愧,许穆玖知道,自己父母像自己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社会上打拼,生计、人情世故还有各种大小杂事都由他们自己扛着了。
生活不是游戏,不能挑选生存的难度,不能反悔重来,混得差,失败了,积蓄没了,是要实实在在流落街头的。
父母从他们年轻的时候开始打拼,才有了现在家里的这些东西。
工资、年终奖、税收、房租、水电费、投资、车保、商保、医保、银行的利率、存折、账户、失业金、基金、养老金、房租、贷款……这些东西他们算起来门儿清,可许穆玖自己到现在竟没完全搞清楚,脑子里对于金钱收支的概念掌握得最清楚的只是最基本的一些生活费、学费,其他的,类似保险,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帮他安排好了的。
他好像步入社会了,又好像没有,他好像没长大,可他又不能不要脸地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许穆玖拿出手机。他记得许一零说她这几天上学会偷偷带着手机,方便跟他们联系。
他打了许一零的电话,想跟许一零说说太奶奶的事,可对面半天都没有接。他又随手翻看手机里的帖子,从科普教程到社会新闻再到明星八卦,看着看着他又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他放下手机,听其他人谈到了“丧葬费”这个词。
他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林城,某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爷爷奶奶说他们听外面人讲,丧葬费马上要涨了。
许穆玖,还有一些和他差不多的同龄人,他们平时并不会避讳“死亡”等字眼,甚至因为觉得压力很大,所以动不动就开玩笑说别活了、自杀什么的,但没有哪次是真心寻死的。而长辈们平时很忌讳提到“死”这种字眼,提到了都得呸两声去去晦气,可一提到丧葬费,他们却像突然想开了一般,原本忌讳回避的死亡也变得并不是难以接受了,甚至成了像吃饭睡觉一样普通且必然的事。
这让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和长辈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看不开死亡的人。
丧葬费涨了,他们很开心地说着这件事,开心地就好像人生、命和死亡的价值和丧葬费划上了等号、如今跟着它一起水涨船高了那般。
他不能理解这种高兴,因为他觉得它们之间并不能划上等号,再者,他私心认为死后得来的钱财自己无福消受那便不是好事,何来高兴?
他想过他们可能是觉得这笔钱多留一些给子女减轻压力或者是给自己体体面面办一场葬礼很划算。
这样的想法他稍微能理解一些,可他并不想赞同。他认为自己做不到那么伟大,活着的时候为子女操心也就罢了,死后还得把自己最后一点价值花在操心子女的心思上太难了。他大概也不会在乎自己的葬礼会是什么样,不在乎自己死后那个写着自己名字、躺着自己尸体的仪式对那时的自己来说有什么意义。
午后时分,天上的乌云散了一些,阳光终于光顾了这个小院子。
母亲他们一直待在房间里,周兰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外公聊上了,两个人在院子墙边上边抽烟边聊。许穆玖自己在客厅和卧室来回走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坐在客厅角落的小板凳上听起了歌。
大概下午两点的时候,舅舅一家来了。他们和院子里的亲戚打了声招呼就往里屋去了,坐在客厅的许穆玖有些无措,见了舅舅他们之后也不觉起身跟着他们进了卧室。
卧室里的人依旧很多,太奶奶的声音已经几乎很难听见了。她迷迷糊糊地喊着“忠民”、“方君”,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父亲告诉许穆玖,忠民和方君分别是太爷爷以及他们大女儿的名字。
许穆玖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又从卧室里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表舅一家。
“你是大玖吧?”走到客厅的时候,客厅几乎没人,似乎是为了打破同行时的沉默,表舅突然搭了一句话,“还记得我吗?”
“嗯、表舅好。”他不是很擅长和不太熟的人聊天,突然被搭话让他有些紧张。
表舅母见状,打趣了一句:“怎么,你要跟人孩子说他小时候你抱过他呀?”
“什么呀,我哪有那么老,大玖出生的时候我自己还是小毛孩子呢。”表舅无奈地答道。
“大玖现在上大学了吧?在哪上的呀?现在学的什么专业啊?”
“额,在益工大,学的工业设计。”
“喔,工设啊,蛮好的。”
“益城?我有个表妹也在益城上学。”表舅母抱着小表弟,出声问道,“益城好像离林城不远吧,那你平时还回家吗?”
“平时——不怎么回……”许穆玖低下头。
“喔,这样,好好在学校里学,挺好的。”表舅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
“大玖是不是很久没来湖县了?”表舅母看了表舅一眼。
“是啊,”表舅转头对表舅母说道,“我们上次看见大玖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外婆八十过整寿生日那年,那时候咱们还在谈对象呢,我带你回老家来,吃饭的时候大玖和我们坐一个桌子啊。”
“噢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表舅母连连点头,“我记得那天和我们一桌的好多小孩子呢……原来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啊,看我,我自己现在都有孩子了。”
表舅母怀里的小孩头上的头发竖直着,透着光让他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个蒲公英,见到许穆玖这个陌生人,他好奇地盯着许穆玖看,许穆玖亦是盯着这小蒲公英看,两个人四目相对,小蒲公英时不时试探着冲他咿呀两声。
“他叫溪仔。”表舅母说着,把溪仔往上托了托,“你瞧,他盯着你看呢,你要不要抱抱他?”
“啊?我?”许穆玖看着小孩可爱的脸,有些期待,又有些为难,“他不认识我,会吓哭吗?”
“不会的,我们家溪仔不怕生。抱抱看吧。”表舅说道。
溪仔到许穆玖怀里的时候,许穆玖发现这个小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要沉,不仅沉甸甸的,还软趴趴的,抱着他的感觉就像抱着温暖的小猫小狗。
到了生人怀里的溪仔倒是不挣扎,只是用肉乎乎的爪子揪着许穆玖的衣领,两只脚丫借力在许穆玖的肚子上蹬着让自己往上爬。
兴许是许穆玖抱着他的动作让他不好借力,有些难爬,他不高兴地在许穆玖肩膀处挠了几下,抗议地哼了两声,口水从长了几颗牙的嘴里淌出来。
表舅母说道:“你用一只手在下面托着。”
“哦,好。”
“哈哈哈,大玖,你不是有妹妹吗?叫零零是吧?”表舅问道,“小时候帮你妈妈带妹妹的时候没抱过孩子吗?”
“啊?我……”许穆玖听罢,局促地答道,“我妹她比我小两岁,我没带过她……”
“这样啊,哎呀,看我这记性,我还一直觉得她是个小孩呢……”
表舅话还没说完,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许穆玖的心脏也猛然随之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他耳边传来第二声呼喊。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奶奶去世了。
现在,已经,去世了。
尽管这里的人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他们还是觉得这一切太快太突然了。
没有第三声了,因为后面的呜咽恸哭都混在了一起。
恸哭声在下一秒滚滚袭来,从狭窄的卧室里炸开,涌出院子,爆发出来的属于人类情感的、非比寻常的“闹”,打碎了这片地方积年累月的寂静。
怀里的溪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地也学着房间里的哭喊,喊了一声,在他母亲向他伸手的时候乖顺地回到了熟悉的母亲的怀抱。
许穆玖把孩子还给表舅母之后,几个人一起往房间里走,院子里的外公和周兰皓等人也闻声而来。
许穆玖眼前只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并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况。
从小到大,他被告知过很多次别人死亡的消息,也参加过很多次别人的葬礼,可他几乎没有在葬礼上切身体会过死亡的概念,以及由于失去亲人朋友而自发产生的悲伤。
在他很小的时候,红白事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都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为别人的事吃饭,唯一区别就是白事的主角是个躺在一边的人,他们说那个人有个新名字,叫死人,死人周围有一圈哭得很难听、很吵闹、很假的活人。
长大一些之后,他开始不愿意参加白事,因为他那时候的认知简洁明了地告诉他:死了人是坏事,但吃饭是好事,他不能在别人发生坏事的时候开开心心地吃饭,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葬礼上的人要吃得那么丰盛。
再到后来,他连喜事也不大乐意去参加了。因为在他记忆里,他和那些亲戚没什么交集,他之所以有理由参加他们的红白事,只是因为客观上来讲他们之间有血缘或是亲友关系,这只是所谓的人情往来。他觉得自己没有心怀真正的悲伤或是祝福,所以抛去人情,他其实并没有资格、也没有意愿去参加,更不想强迫自己演出该哭或者该笑的样子。
现在,即使知道太奶奶的死亡已成事实,他这一刻对此也没有太多实感。
直到他察觉哭泣声在耳边嗡鸣,感知到在哭的这群人中包括了自己熟悉的母亲和小姨,明白她们失去了她们在乎的亲人,他心底的情绪才有了一些因为母亲她们在悲伤而感到的悲伤,单纯的惊讶和惋惜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现在心里最强烈的情绪莫过于得知自己被已逝之人挂念过、自己却没有及时回应对方挂念的内疚,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感觉不到悲痛万分。
在这种情况下,感觉不到十分悲伤似乎等同于冷漠,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好像快站不住脚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往身后的客厅看了一眼,正瞥见院子里的阳光从客厅门口透进来洒在地上,那光束仿佛是谁进客厅的时候从身后拖进来的。
太奶奶临终的时候总是喊太爷爷和他们早逝的大女儿的名字,她一定很想他们,一定很想见他们吧。
不知怎的,许穆玖记起,以前似乎有谁跟他讲过,人快死的时候会见到自己已逝的亲人,他们从生前最熟悉的那条路上而来,接走即将逝去的人的灵魂,心中仍有挂念的人的灵魂会在家附近的路口徘徊,迟迟不肯离开。
如果太爷爷他们真的来接太奶奶的话,房间里现在有这么多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挤得进去。
许穆玖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怪问题,就好像他真的相信了人死后会有这样的后续。
不可能了吧。
是一个人孤独地走了。
他垂眸,回忆今天听母亲和小姨叙述的太奶奶那个不太完美的一生,以及太奶奶在中午之前对他艰难地说出的几句话,心中陡然替她生出些许不甘的情绪。
过不多久,舅母冯娜牵着表妹穆欣研的手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房间门外。
穆欣研似乎是受到了一些冲击,依偎在她母亲身边。
突然,穆欣研抬头问了一句:
“妈妈,太奶奶和外公一样,去天堂了吗?”
冯娜听了女儿的问题,苦笑着点了点头:
“对,太奶奶去天堂了,她和天使还有上帝在一起,他们都住在漂亮的云彩上面。”
“哈,上帝可不管我们这里。”
这时,靠在门框上的周兰皓说道。
“那谁会管我们这里呢?”
“人死了之后会去地府,去阎王爷爷那边。阎王手里有好多账本,他知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干了什么事。然后他安排他们转世,干好事的人投胎继续做人。”周兰皓笑着站直,伸手摸了摸穆欣研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干坏事的嘛,转世当猪头。”
“是吗?”
穆欣研听罢,原本疑惑的表情变得更疑惑了。她思考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许穆玖:
“大玖哥哥,你知道太奶奶死了之后去哪了吗?”
“……”
死,是个怎么都避不开的概念。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里上课讲过一种叫旌幡帛画的东西,用于墓葬。
天地日月、奇珍异兽,神仙骑龙乘凤,灵魂被引入极乐。
生活中像这样的对死亡的想象、解释数不胜数,死后的世界被描绘得瑰丽、多彩、宏大。
很多人喜欢这样浪漫的解释,解释之后的死亡好像不再是生命的终点,人生在死亡之后还会有后续。
许穆玖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他不知道其他人用上帝之类的来解释生死的人是否真的发自内心相信他们自己的说法,但至少他自己不是很信那些鬼神之说。他不觉得世界上有神明,世界万物的运作规律也不大可能是由某个特定的、唯一的意志主动创造出来的。他也不相信有转世,即使真的有,那也是失去记忆的另一个人了。人之所以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不正是因为他们经历过的、已经成为了记忆的那些事对他们产生了很大影响吗,若是真的失去了所有记忆并且再也没有找回的可能性,那和换了一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太奶奶死了之后,她去哪里了呢?
许穆玖倒是挺想附和周兰皓或是舅母的说法的,可他清楚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解释,用这样的解释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他真的相信,那么他现在也不会替已逝的人感到不甘了。
许穆玖想了想,回答道:
“……她去她出生以前的地方了。”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没有前世,没有来生,没有身体,没有精神,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什么都没有了,生前死后,是不存在,是虚无。
“出生以前的地方?”
“嗯,”许穆玖点点头,“你记得你出生以前是什么样吗?”
小丫头被问懵了,摇头直言自己已经不记得、不知道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
“你也太无聊了。”周兰皓出声对许穆玖说道,“跟小孩子这么说多吓人啊。”
许穆玖听罢,答道:“小孩子什么都知道,别糊弄小孩子。”
他以前很少会思考这个问题,即使想过,得到的那些答案也是敷衍的。
如今,他不只是在回答穆欣研,也是在回答他自己。
下午,许一零给许穆玖打来电话的时候,许穆玖和表舅他们刚给太爷爷扫完墓,一行人正从村外的林子里往回走。
许穆玖走在最后面,接起电话。
“喂?”
“喂,”许一零站在学校厕所隔间里,抓着手机小声问道,“你中午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没什么,就是……”许穆玖揪下了黏在衣服上的苍耳子,“太奶奶说你好久没回来了,很想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啊?她、怎么……”许一零欲言又止。
就如许穆玖当时所想,许一零也很惊讶太奶奶居然还记着她。
只是他们都明白,她在太奶奶去世之前几乎没有可能回湖县了。
突然得知自己其实辜负了另一个人的挂念的感觉让许一零心里堵得慌。出于愧疚,她迫切地希望有什么现在能做到的行动可以弥补这个,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还好吗?我想,比如、比如可以接电话吗?”
“她不能接电话了,”许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她已经去世了,今天下午走的。”
所以,现在不是几乎没有可能,而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漫长的沉默。
许穆玖能想象到,许一零现在大概一个人在某个角落捂着嘴哽咽,因为她自责自己亏欠了那个老人,并且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可他并不清楚怎么安慰她,正如他在得知太奶奶已逝的消息时、不清楚自己该有的最合适的心情应该是什么样。
“许一零。”
许穆玖最终打破了沉默。
天边的夕阳染红了荒芜的树林,脚下断裂的枯枝落叶迸出杂乱细脆的响声,惊起林间休憩的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
这个问题他之前独自想了很久,他一直很迷茫,可就在要去跟许一零讲些什么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通了,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可在要对许一零说的时候迷茫了一瞬。
“……已经都过去了,她死了,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们了,她不用在乎你有没有来了,她也无所谓我们有没有来过,她全都忘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都结束了。”
无论别人给她编撰什么样的后续,给予什么样的评价,寄托什么样的思念,她都不受影响了,因为对她而言,爱、恨、欣慰、遗憾,所有曾经她能感知到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她的大脑死亡、停止运转的那一刻,就全都消失了。
乌鸦叫嚷着,飞过树林、田野,投在这方土地上的阴影转瞬而逝。
它们来过,无论在这片土地上掀起过什么,也仅仅是来过。
它们颤巍巍地远去,直至最后,在目睹它们的人眼里、在夕阳晕染的地平线里,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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