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年————————————
午后的阳光印在高一(2)班教室前排右边黑板板书的艺术字标题上——“读书节”,左半块黑板被移开,投影屏上播放着读书主题的PPT。
这节班会课被班主任用了三十分钟,来把上午评讲作业的课程讲完。剩下的时间被用来开读书教育的班会。
从评讲作业开始,许一零的头就没怎么抬过。她偶尔会在周围突然安静的时候抬头观察一下老师和周围同学的动向,那黑板上的反光还有模糊的字迹都让她的脑袋更加晕眩。
今天是她来例假的第一天。午饭过后,小腹下端就传来阵阵钝痛,胸腔以下的地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缠绕着虚脱感。每次到极痛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加快呼吸,呼吸因痛感夹杂进丝丝颤抖,而晕眩似乎是呼吸不畅造成的。
她的左手攥着覆盖腹部的校服布料。课桌上的右手手肘一边挡着一本翻开的书、一边支撑着她的上半身。
上周四的阅读课,老师照例带他们去学校图书馆做摘录和读后感的作业。
或许是出于某种自行培养出的敏感,她在下课还书路过某一个书架时,游移的目光在点到那本叫《社会伦理学》的书上的瞬间,便被冻住了。
她从图书馆借走了这本书。
而当她忐忑地翻开目录之后,目录展示的那本书内容框架的复杂程度出乎了她的意料。
从前,她不知社会伦理的释义竟如此丰富,而社会伦理学的研究范围竟有如此之广。
读着读着,她便像从前读各种小说那样,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刚开始想在这本书中寻找的答案。
她从这些聱牙诘屈的文章里依稀了解到关于社会伦理思想史的变革;了解到社会伦理还可具体到经济伦理、制度伦理、环境伦理等;她了解到人扮演社会角色而被赋予权利和义务;了解到人格的同一性与角色的差异性并行不悖;了解到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社会上存在着所谓的角色尊卑;也了解到最初的人类社会关系是家庭关系,所以人首先在家庭关系中被规定为角色……
但现在,依旧是因为那种自发培养出的敏感,她留意到了这段话:
“家庭由夫妻至亲子又至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关系是一种纯洁无冲动、宁静无欲求的人间最为自然醇厚亲近之关系,在兄弟姐妹关系中衍生出友爱伦理之关系……家庭关系具有双重特性:血缘关系与公民关系,这是彼此不能取代与否定的两种关系。”
她的掌心和指缝沁出了一层冷汗,不知是因为痛经还是因为此刻手肘下那本书上的文字。
——后背突然被人用笔捅了一下,许一零挺直背,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皱眉转过头,是后桌那个叫武文鸣的男生。
武文鸣一手指着讲台一边朝她扬了扬下巴:“老师在讲黑板报。”
“……获得了一等奖,感谢这些同学。”班主任的声音从讲台传来,“另外,感谢唐琪、潘乐妍、许一零三位同学,为我们班完成了走廊过道的黑板报,非常不容易。”
春学期开始还没多久,但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距离高考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为了缓解学生的压力、激励学生的斗志,各个学校都陆陆续续举办了成人礼和高考奋战誓师大会,附中也不例外。附中将成人礼和誓师大会结合到一天进行。今天是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上,高三的学生集体宣读了誓词,下午他们还将举办成人礼。
这次黑板报的主题也是关于十八岁成人礼的,唐琪和潘乐妍负责画画,许一零则负责写字。
一般的情况下,老师对于板报的内容并不多加干预,只要上面有和要求的主题相关的内容就行。唐琪和潘乐妍经过商量,在其中一个边框旁边画上了她们喜欢的动漫角色,许一零自己也对要抄在黑板上的内容进行了些许改变。
自从去年七月许穆玖生日过后,许穆玖和许一零的交流就明显变少了。
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但他们的行为都显示一个事实:那天的事对他们的影响很大。
尤其是许穆玖。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刻意减少接触和交流,严重的时候,他会在习惯性抓到许一零的手之后迟疑几秒,然后改成抓她的手腕。
但这实在是没有必要,而且太刻意了,反而显得不正常。
他在顾虑他的习惯,在猜测她的反应,在调整那个“度”。
其实,就在许穆玖把抓手改成抓手腕的时候,许一零很想反抓住他的手,跟他强调:这只是“习惯”,而不是“越界”。
但她没这么做,因为她知道,抱有这样想法的她何尝不是一个需要注意“度”的人?她不能辜负他的“努力”。
他们之间的默契好似消失了。他们各自为“度”做出的调整总是无法契合:
九月开学后,她仍是像约定好那样,没有坐公交车,而是坚持坐他的电动车上学,但她看到了他的表情有一些诧异,仿佛是在说“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尽可能远离我?”
中午她去食堂买饭的时候,看到了他和他的同学在吃饭,她去打招呼,但他只是敷衍地点点头,没有让他的同学多问什么,就自己端着餐盘离开了。
下课后他去老师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了体育课下准备回教室的她,他想顺路和她走一段,但他留意到了她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跟上了前面的同学。
……
但他们爱上了某一个下雨天。因为那天早晨上学前,父亲想起来他把自己的雨衣落在了厂里,他顺手拿走了他们车篓里的一件雨衣,所以最后他们心安理得“被迫”接受共用一件雨衣,没有任何分歧。
雨衣之下,她像以前一样抱着他的腰,尽力靠近一些,希望上学的路再长一些。可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他眷恋着她的拥抱,同时担忧过后她又会对他添出几分厌恶和戒备。
后来她犹豫过,犹豫自己要不要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向他袒露。
这份犹豫最强烈的一次,是某一天她打开电脑、确定恢复浏览器异常关闭网页的时候
——“兄弟姐妹正确的相处方式”。
去年七月那个几乎等于袒露心迹的拥抱使她对他的感情不再孤独,却使他对她的感情变得更加孤独无助。
她怀着同他一样的感情,却对他闭口不谈,就这么看着他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挣扎。
她意识到自己的隐瞒对他来说有多残忍。
她动摇得很厉害,而这份强烈的动摇也让她意识到,她的隐瞒对她自己来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正常来说有多正确。
只差一点,她就再也瞒不下去了,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估计、无法控制瞒不下去的局面。
她仍在寻找她喜欢他的具体原因、寻找让她可以不喜欢他的原因,从而帮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进行针对性的自我劝说。
她仍然不该喜欢他,仍然找不到让她心甘情愿认可自己不该喜欢他的理由。
她仍然喜欢他,不可理喻地喜欢、罪大恶极地喜欢。
她不能亲口说。
所以,这是她的一点私心,她想在尽量不偏离主题的前提下,在板报的角落加上她自己想对他说的话,虽然她不确定他是否能看到。或许正是因为他不会看到,所以她才放心大胆地写下:
“……这是属于你的人生,属于你的全新篇章,你愿即我愿,愿你带着这份祝福,贯彻抉择,披荆斩棘,沐浴阳光,收获热爱,因为你值得,因为我相信。”
“出刊人,高一(2)班唐琪、潘乐妍……许一零。”
许穆玖默念着,离板报又近了两步,他仔细端详上面熟悉的字迹,又把右下角最后一句略显突兀的祝福语读了两遍。
“你愿即我愿……”
“你愿即我愿……”
真好。
即使这是写给所有人的,即使他已经亲手毁了她的信任,即使他私以为自己看到了它就是独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但它偏偏只在他这里是一句谎言。
但他想在身边没有她亲口对他说真相的时候、在只有自己的目光在这句祝福上的时候,骗自己之前的那些“即使”都是无稽之谈。
“许穆玖,”顾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庄守然跟我说你先走了,你怎么在这停下来了?”
“没什么,看看黑板报。”他把视线从许一零的名字上移开,去看板报的其他位置。
顾允背着庄守然的吉他,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对他上下打量了两圈,“哟,这衣服像模像样的。”
“跟我爸借的。”
这次成人礼有表演节目的环节,高三(7)班准备出的节目里有朗诵。高三学习紧迫,压力极大。放松的机会难得,许穆玖在庄守然的怂恿下,尝试重新抄起了自己初中的老本行。
许穆玖这次是“先斩后奏”,报节目之前没有通知父母。但这件事也没有隐瞒很久,他和父亲借衣服的时候提到了节目,很快,母亲就知道了。
“表演什么节目?那是艺术生干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排练节目不耽误时间?一天到晚的,能不能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你的偏见太严重了。”
他还想站在被监护人的地位去挑战监护人,试图以他普通的口才挑战一个口齿伶俐的销售员,去证明、去让她承认她是错的,因为他觉得他自己是在理的。
可到了最后,这番争执没有结果。她认定了她是对的,认定他这个涉世不深的人说的话根本没有信服力。
他想反叛,这种反叛是掺杂着久远的积怨的,因为他从未真正成功过。
他想证明,证明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想法的、能深思熟虑并且诉诸行动的人。他用行动证明过,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上成功过,但没有人跟他分享成就感和喜悦,他们没有耐心听他的想法,只会嘻嘻哈哈地敷衍,甚至会疑惑他的严肃是不是源于哪根筋搭错了。当他意识到,他的情绪被认定为做作的、不成熟的,而倾听他的想法不是别人的义务的时候,他往往又会陷入自责和无助。
他被要求必须坚强、必须大度、必须醉心学习、必须听话。
他以为有人能理解自己,其实不然。
他不知道该把自己那些莫名的情绪发泄到哪个平台。他害怕无视、害怕谩骂、害怕敷衍的玩笑、害怕徒增压力的公式化担忧。
当他想去寻找倾诉对象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一串人名,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脚步从来就只有一个方向。
以前,他会毫无顾忌地奔向那个方向,如今,他只能望而却步。
许一零。她在光亮处等他,她能理解,她愿意倾听,她有她的想法。
他仍然克制,可他仍然喜欢,他对她的喜欢随着他的反叛愈来愈多。
反叛让他想把光亮撕碎,把她拽进深渊,和她共食恶果。
喜欢让他止步,让他复习何为珍视,让他收回了自己罪恶的手。
他背过身,数着漫长的日子,独自在黑暗里啮咬那一大片无奈和苦涩。
是他错得更多,他的错是无法原谅的。
他本来对母亲反对他参加节目这件事是有怨的,但当他看到母亲和父亲一起帮他参考最合适的衣服的时候,心里的怨气变得十分无力。
他亏欠他们。
似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纠结、理亏和心虚。
“我也看看,”顾允也把目光转移到了黑板报上,“上面画的这个蓝毛……”
“你认识?”许穆玖转过头,注意力被顾允身后的吉他包吸引了。
“对啊,顾阳最近在追的动漫里的主角,他爱得跟什么似的,泡在宿舍里追,那个动漫名字太长了我根本记不住……”
“嘿!你们怎么不往前走呢?不去礼堂了?”
庄守然一边整理胸前的挂坠一边往这里走。
顾允上前把身后的吉他还给了庄守然:“摸蛆呢你!”
“哎哟,二楼厕所人太多了,许穆玖说到一楼,结果一楼人也多。”庄守然宝贝地接过吉他,“我就说直接去礼堂的厕所吧。”
“得了,赶紧走吧。”顾允咂了咂嘴,“花里胡哨的,难怪这么慢。”
“你懂个屁,这是时尚!”庄守然白了顾允一眼,转头找许穆玖说话,“嘿,小兄弟,你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他就是,他把魂丢到一楼男厕了。”
“哈哈哈哈……”
“不是,”许穆玖撇了撇嘴,“我问你们,那外面黑板报上的字有没有可能不是抄的,是自己写的?”
“怎么没可能,”顾允答道,“不离谱就行,画不也是可以随便画吗?”
庄守然接过话:“而且大家都去看画了,谁还看字啊,还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要是我我就写庄守然是世界上最帅的人……”
顾允白了庄守然一眼,问道:“不过直接抄多方便,真有人会费那个心思自己编吗?太闲了吧。”
许穆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妄想,随即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就算是特意写的,也不会是特意写给他的。
如果这是特意写给别人的,那么就凭他现在的身份,这些猜测和妄想岂不是显得太没脸没皮了。
他打开了文件夹里的稿子,不再继续想下去。
成人礼是高三拍毕业照之前最后一个活动了,学校的工作永远忙不完。这学期,学校除了要送高三学生毕业,还要处理即将步入高二的高一学生的分班工作。
分班前的考试成绩对分班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老师很重视。晚自习下课之后,高一(2)班的班主任拖了会儿堂,把下午高一班主任会议上讨论的月考和这学期分班相关活动的时间安排告知了学生。
放学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还得值日。
和初中按天轮换的值日安排不同,高中是按周轮换的,一月一整轮,这周轮到许一零值日,这也是她这学期第一次值日。她和同组的一个女生负责扫地,后桌武文鸣负责拖地。
班主任的拖堂急坏了那个女生,她家住在遥远的北区,忙着赶公交车,只能拜托许一零一个人把垃圾扔到教学楼后面的垃圾箱里。
晚饭之后许一零的痛经症状有所好转,但现在她还是觉得身体有些无力,时有时无的隐痛让她冷汗不断,心情也变得烦躁。
许一零从教学楼后返回到教学楼前面的走道时,碰到了值日结束的武文鸣。
“许一零,”武文鸣招了招手,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你还没回去,在等我吗?”
“额……我去倒垃圾,正好走到这里。”许一零捂着肚子,说话声音有点小。
“啊?”武文鸣走在许一零旁边,“是这样吗?”
“嗯……”许一零低着头走路。
许一零这两年比以前开朗了不少,也不像过去那样排斥主动和别人交流了。她和包括秦衿在内的两三个初中同学还保持着联系,上高中之后也交了一些朋友,武文鸣也算是高中的朋友之一。他热情礼貌,开学的时候积极帮大家搬过书。许一零对他印象很好,平时也愿意和他聊天。
武文鸣是许一零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许一零甚至想过,如果她能早一点遇到像武文鸣这样的人,或许她就不会如此排斥和异性交朋友。
“许一零,”突然,武文鸣开口问道,“你一直都是这么腼腆吗?”
“嗯?”许一零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想不到对方会问她这个问题。
原来自己这个性格在其他人看来是“腼腆”吗?
“还……好吧。”
她的确在外面没有在家里放得开,但家是个特殊的地方,她做不到把自己在家里的状态搬到外面,既是不想,也是不敢。
她拥有在外选择不展示自己某些性格特质的权利。
她看到过自己性格里锋利、顽劣的一面,还看到过更多连她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一面。
互相了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可大多数时候她对展示自己以及了解别人都持消极态度。
因为她害怕失望、害怕后悔。
“……不是。”许一零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其实……”
“这有什么,我觉得腼腆很好啊。”武文鸣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觉得女孩子本来就是安静一点、腼腆一点比较好。”
许一零下意识地皱眉,闭了嘴,继续听他发表意见。
“像你这样就很好,懂事听话,家里人一定很喜欢你这么乖的女孩子吧?”
明明是很明显的、针对性很强的赞美之词,但听起来似乎掺杂了些许“俯视”的意味。许一零忍不住把他的话又品了几次,越品越不舒服,甚至越发烦躁。
她是在自找麻烦?是在挑刺?
她知道对方是个很不错的人,并没有恶意。
但她忍不住介意这些,而且是一直非常介意。
对方还不忘“面面俱到”地补充道:“唉,我不是说活泼不好,是我个人觉得安静一点好,安静听话的更有女孩子气。”
“听话”是什么意思?
“女孩子气”又是什么东西?
她承认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如果大家都像她这样揪着别人的话分析,所有人都会很累。
肚子又是一阵钝痛。
她皱着眉,心情更加不好。
“为什么?”她质问。
“哎?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是啊,他好像是在夸她来着?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因为这是他的真实想法,是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想法。他和她是同龄人,可他现在给她输出的观念和她家里的那些亲戚给她输出的观念在本质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没什么。”或许是顾及面子,或许是她疼得没力气,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他发生争执。
她问道:“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吗?”
“不啊,他们有人喜欢活泼的,”武文鸣很积极地为她解答,他挠了挠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觉得和活泼的女孩子相处更有挑战性吧。但我不是这样的!”
可这二者的心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感受到了。
这就是失望吧,突然而来的失望。
这已经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好的异性朋友了。
这么多年,她对这种失望差不多也该麻木了。
她加快了前去校门口的脚步。
“早点回家,再见。”
“好,再见。”
和武文鸣互道再见之后,许一零便按照惯例,站在传达室旁边等许穆玖出来。
她刚才还没出校门就听到了高三晚自习下的铃声,估计许穆玖用不了多久就出来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把白天没看完的书拿出来。
不一会儿,许一零就看见了推着电动车的许穆玖和顾允。
顾允跟许一零打了个招呼,推着车离开了。
“今天的成人礼好玩吗?”许一零把自己的书包放到电动车踏板上,跟着许穆玖往车道上走。
“好玩,”许穆玖点点头,他回忆着下午礼堂的景况,开始滔滔不绝地跟许一零分享,“我们班那个庄守然,我跟你说过他,他挺有两把刷子的,吉他弹得很好,其他班的节目也有意思,有唱歌跳舞的,还有讲相声的,我们学校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
看来他心情真的很好。
“说得我也想看了,”许一零惋惜地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车龙头上挂着的装衣服的袋子,转而又问道,“还有朗诵呢,朗诵很成功吧?”
“哪有,他们没睡着就不错了,你也知道,和其他节目比起来确实显得有点平淡。”走到车道后,许穆玖正准备上车,回头看了看许一零,突然又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一直捂着肚子啊?”
“额、我……有点、痛经。”
“啊?你等等,”许穆玖连忙把电动车支起来,拉开了车篓里书包的拉链,“正好我这还有几片暖宝宝呢,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现在初春还没结束,气温比较低,许穆玖朗诵穿的衣服也比较单薄。许穆玖自诩细心地准备了暖宝宝在换衣服的时候贴上,贴完第一片的时候才被一旁的庄守然提醒,学校礼堂是可以开空调的。所以其余几片暖宝宝就剩下来了。
听许穆玖这么提起来,许一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肚子上,倒是觉得比之前更疼了。
许穆玖把两片暖宝宝递给许一零,坐上前面的车座等她。
他在回想白天在学校看见的那个黑板报,直到他感觉后背被对方的脑袋砸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走了?”
“嗯。”
许一零的双臂环抱着自己的小腹,头抵在许穆玖的后背上,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现在好一点了吗?”
“嗯……”她的额头在他的后背上下蹭了蹭,当作点头,“……说说话吧?”
“好啊,说什么?”
她沉吟一会儿,想到了那本她一知半解的书,想到了自己刚才和武文鸣的对话,大脑胡乱联想了一番,突然问道:
“对了,你知道——‘角色’吗?”
“角色?舞台上那种吗?”
“嗯,也许差不多吧?大概就是,社会角色?性别角色?”
“啊?”许穆玖为难地说道,“这个我不清楚,要不你给我讲讲?”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我理解的是,人在社会上有自己的要做的事,有他们的分工,有他们的身份、权利和义务,他们在智力上、体力上、财富上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差异。”
“这样?那就是说,社会上有不同的分工、不同的角色,然后他们的特质、能力之类的都不一样?”
“嗯,角色有差异,很像游戏对吧?”许一零继续说道,“我们去做适合自己特质的不同工作,但是,我觉得,大家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而且,我们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吧?”
“……是、啊。”许穆玖想了想,“比如说,我和我同学,我们天生来自不同的家庭,父母教我们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擅长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想做的事不一样,但我们没有谁比谁矮一截。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啊?这个对问题有影响吗?”
“你是这样想的?”
“嗯,”许穆玖变得紧张起来,“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
许一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许一零在意识到自己喜欢许穆玖之后,曾经后悔过他们之间是兄妹关系。她想象,如果他只是她在学校偶然认识的学长该有多好。
可现在她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她记得她在许穆玖高一军训结束之后,她对他说的话。她不想期望自己有所谓的理想中的哥哥,她的哥哥必须是他。
现在,即使她知道自己喜欢他,这样的心情也是不变的。她喜欢现在的自己,所以她不希望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自己听他说了很多话的、自己看他做了很多事的、自己受他很多影响的哥哥是除了许穆玖以外的人。
“不是,”许一零连忙摇了摇头,鼻间一阵酸涩,“我觉得你说得好,我喜欢听你讲话……”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
如果不喜欢就好了。
“那就好。”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也喜欢听你讲话啊。很多东西是你告诉我的,你对我的影响很大。”
如果永远是这样就好了。
“许一零?”
“嗯?”
“那我也能问你问题吗?”
“什么问题?”
许穆玖的内心经过一番斗争之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他还是决定问清楚板报的事,无论对方告诉他什么答案。
反正他在许一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颜面好失去了。这个想法很无赖,却也给了他一些勇气。
“那个,你们教学楼一楼西边连廊的黑板报,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许一零心底陡然一惊,但她还是慢吞吞地承认道:“是。”
“右下角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注意到了。她是不是该为他们心有灵犀而欢呼?这是她希望的吗?
“……嗯。”
“写给谁的?”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许穆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
出乎意料的是,许一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像“给所有人的”、“给某个人的”甚至是“给你的”这样的答案,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长的缄默。
他听到电动车车轮旋转的声音,听到冷风呼啸的声音,感觉到自己因为紧张和尴尬而加快的心跳,这些都在未知的沉默中显得越发聒噪。
“没事,我不问了。”
“怎么样?”许一零突然开口问道,声音有些颤抖,“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挺、挺好的。”
许一零拧着眉,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
“写给你的。”
他有一瞬失神,冷风灌进他的鼻腔,冻得他头脑发麻,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该跟她说“谢谢”,而且何止“谢谢”,他有很多话想说,有了更多问题想问。
“……我不明白,”复杂的心情本该让他的表情也变得复杂,可风冻僵了他脸上的肌肉,他只觉得眼眶有些热,“那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
他实在是太孤单了。
那些漫长、无望、羞耻、煎熬的日子里,他让自尊泡在恶心的烂泥里,他不知好歹地挣扎、臆想,进退维谷,快被折磨疯了。
哪怕只是一点也好,哪怕她对他的感情与他对她的感情只有一点相似,他都会感激涕零。
“我也不明白,”许一零紧紧抱着疼痛的小腹,拼命地摇头,“你也不要明白了。”
许一零的话让他最后彻底封了口。
“对不起,忘了吧,”她的语气满是哀求,“以后都不要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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