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裴知韫从小就认这个理。
“女扮男装,虽得了一甲探花的功名,却也有欺君之罪加身。你可后悔?”
彼时她正跪于水榭平台,面前坐的是当今宠冠后宫的姈夫人。
秋末时节,水榭周围挂了轻纱白幔,模糊可见岸边站着四名背对此处的宫女,隔着恰好听不清榭中谈话却又能被高声呼来的距离。
水榭内惟三人,一坐一站一跪。
裴知韫听见姈夫人辨不出情绪的问话,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所认的道理。
“罪民不悔。”
她答得平静,能承受住接下来的任何后果。
一时无声。
方才烹茶的紫衣侍女衿墨缓步走来,俯身要扶地上的女探花,话语带笑,“探花郎快请起罢。您是殿试一甲,将来要受封官职的,怎能以罪民自称。”
闻言,裴知韫脑中混乱,竟摸不准姈夫人的心思,也不敢站起来。直到衿墨坚持拉她半晌,这才起身,又被扶着坐于石凳。
衿墨奉上两盏热茶,遂静立一旁待命。
晏舟凭栏而坐,饮了香茶,见裴知韫端坐不动,眉梢略挑,“裴探花,尝尝我的茶。”
“……是。”
裴知韫从命,端茶浅啜一口。瞬间热香扑鼻,舌尖先是苦涩难忍,随即茶味渐醇,嘴里只余甘冽怡人。
让喝茶者忍不住想高声赞叹。
“能品到姈夫人此茶……便是落入牢狱也此生无憾了。”
晏舟被她的话逗乐,打趣一句:“没想到读书人也会这溜须拍马的本事。”
裴知韫忙要表真心,未及开口,帝夫人已接着问道:“殿试是三天前,探花的女子真身于当日晚暴露。这三日里,你可曾遭受不公对待?”
见她摇头,晏舟再问:“都是凭才学夺取功名,状元和榜眼天生男子,便可官入翰林。探花不过显露一个‘女’字,便被朝臣视若蛇蝎,你可甘心?”
话未过半,裴知韫置于大腿的双手已紧握成拳,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修剪过的指甲刺着掌心肉,皆不如心头之痛。
她读书就是为功名,考取了却不可得,怎么甘心?
亭中人都知晓答案。
但晏舟偏要听她说出口。
“……不甘。”
此二字在舌齿间咬了又咬,终于吐出。
晏舟拍手,连道三声好,“方才我说你有欺君之罪,不过是叫你也听听朝堂上、翰林中那些老臣的声音罢了。圣上不降旨,你便无罪。我青云殿容了你三日,此刻你便离去,等待赐官圣旨吧。”
这话如丢下惊雷。
裴知韫脑中一炸,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尊贵无比的女子。
当日身份败露,她以为自己会被押入牢中。没想到宫人是把自己带至深宫,在青云偏殿衣食无缺地住了三天。
她既惶恐又不安,直到今时才得见青云殿的主人。
胸口郁闷的大石骤然破碎。
裴知韫眸光深深地望着晏舟,起身郑重向她跪拜,随后直腰道:“民女会牢记今日三问三答,如同心中烙印姈夫人之恩。”
女扮男装应试不悔。
安稳三日是因晏舟。
男女差异永不甘心。
晏舟颔首,待衿墨唤来宫女送裴知韫离开后,才露出微笑:“知韫才能负壮心。”
衿墨亦笑,回身收拾桌上残盏,“夫人昨夜知晓了探花的底细才看定她,今接见后怕是更满意了。”
晏舟只道:“但愿她不辜负我。”
清洗复原茶具完毕,衿墨问:“这半日接连见了殿试一甲,夫人定是累了,午膳可要叫来此处?”
“不必。”晏舟摇头站起,随手掸了掸衣裙,“去陛下那儿。”
衿墨便跟在她身后半步,主仆出了水榭抵达岸边,三名宫女落后几步跟上她们。
途中,晏舟想起早晨见状元和榜眼的情形,低声道:“那状元说的话,命玄九在坊间散播。”
衿墨自小随她长大,不需说明便能懂得。当下应了,等走到东明殿之后就悄然退下。
这日下午,本就因女探花和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二事闲话纷纷的楚京又有了新的声音。
「世间百态,女子亦强,男子亦弱。」
突然流传的十二字分明是指向那女探花一事。
有人认为这是正义之士看不下去为其发声;他人反驳说分明是民间读书女子的抗争;更有甚者,谈及便压低音色,道这其实是宫中贵人传出来的意思。
总之蜚语不尽,倒压住了先前觉得大楚从无入朝女官,该论罪女探花的讨伐言论。
等传到楚京第一茶楼嘉木英的时候,各方说法已不知又添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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