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十年,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他再也不曾走出去。
太爷爷从来没和初挽提起过九龙杯,甚至也不曾提起过她那未曾谋面的二爷爷和姑奶奶,但是初挽知道,太爷爷一生都无法释怀。
所以那一年,当初挽听到九龙玉杯在国外拍卖场出现的消息后,她花费巨资,终于得到了九龙玉杯。
谁曾想,关键时候,竟然遇到了这么一个意外。
初挽闭上眼,眼前出现的依然是那即将坠落的九龙玉杯,就那么犹如慢动作一般在她眼前下坠,坠落到了地上,“砰”的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在那飞溅的玉渣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世界枯萎的模样。
山路崎岖不平,牛车颠簸,初挽无力地坐在牛车的干草堆中,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闭上眼,之后又睁开。
她看着这清透到纯粹的蓝天,以及那蜿蜒绵亘的明十三陵山脉,试图让自己从玉碎的心痛中缓解过来。
“挽挽,你和你对象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赶车的胡爷爷回头这么问。
初挽听着这话,脑中恍惚了一阵,让自己努力回想,终于想起来眼前面临的境况。
胡爷爷所说的对象就是她那个知青男朋友,叫苏岩京。
苏岩京家原来是前门大杂院的,家里好几个孩子,穷得叮当响,当时街道办动员他们下乡,下乡的话会给安置费也会发被子,苏岩京捞不着工作,家里贪图那点安置费,就让他下乡了。
也是他幸运,没给分配到内蒙新疆,也没分配到外省,只是安置在了北京郊区的农村,也就是他们村里。
前几年,本来知青要回城了,不过苏岩京家里孩子多,他因为一些手续问题搁置下来,一直没能回去。
这苏岩京长得模样白净,俊秀好看,用多少年之后的话说就是“帅”。
他除了帅,还很会说话,会哄小姑娘。
初挽没上完高中就遵照爷爷的嘱咐出去铲地皮了,她年纪很小,四处流浪,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遭了多少罪。
等她终于重新回到永陵村的时候,见到了温柔好看的苏岩京,心一下子就被俘获了。
她当时觉得苏岩京笑起来很温暖,让她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
她告诉太爷爷,她想谈对象,不想出去了,太爷爷答应了,她就和苏岩京谈起来对象。
现在她回想起来往事,只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冤大头了。
苏岩京和她谈对象的时候,爱吃她家里鸡下的蛋,还吃她家的冻柿子,之后他想考大学,想去城里上北京总工会办的培训班,可是他没生活费,又是初挽帮他东挪西凑,卖了家里的鸡给凑齐的。
就这,人家考上大学一个月,直接就和她掰掰了。
想着这些,初挽裹紧了自己打了补丁的蓝布老棉袄,终于道:“胡爷爷,结婚还早着呢!”
胡爷爷一听,看了初挽一眼:“其实要是觉得合适,还是趁早结婚,你也不小了,这都十九了吧!”
初挽:“爷爷,我小着呢,前几年才出的婚姻法,要求女的二十岁才能结婚,我还差着岁数呢!”
胡爷爷:“什么婚姻法,咱管那个干吗,咱到时候摆摆酒就结了。”
初挽听着,知道胡爷爷是好心,这些年知青回城一把一把的,苏岩京没赶上机会给落下了,一直没能回去,但其实人家的心根本不扎根农村,一心琢磨着想回城。
胡爷爷那朴实的想法里,估计以为自己和苏岩京摆了酒就算结婚了,就可以拴住他了。
事实证明,拴住男人这个想法是不靠谱的,她也没觉得自己要拴住谁。
苏岩京时候,她年轻,就是想有个人谈谈,到了陆建时,本来就是上辈指婚,就是两姓联姻了。
这么想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竹篮子,那竹篮子把手磨得油光锃亮,竹笢上还夹了一撮鸡毛,里面装了一小块猪肉,还有一小袋子的白面。
看样子她今天是去赶集的,去集市上卖了她积攒的鸡蛋,又用鸡蛋换了肉和果子。
不用想,她正和苏岩京谈着,特别实心眼地对人家好,肯定是要把肉做了五花肉给人家吃,果子也要给人家吃。
她看着这情景,对于曾经的自己有些无奈。
此时此刻,她已经回到了十九岁,她没办法回到九龙杯摔碎的那个时间点,把陆建时大卸八块出气,更没办法直接将那个七婶孙雪椰给搦死。
那么现在,她就要先让苏岩京知道,姑奶奶不是吃素的,你要多远滚多远吧。
就在她纷乱杂陈的思绪中,胡爷爷发出一声悠扬的吆喝声,“吁——”
这是下坡路,胡爷爷勒住缰绳,老黄牛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初挽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山脚下。
永陵村到了。
永陵村是靠近十三陵墓中世宗朱厚熜的永陵而成的村落。
上辈子初挽嫁出去后没多久,太爷爷就没了,安葬在十三陵脚下。
初挽对自小长大的村落其实并无留恋,所以也只是来扫墓的时候顺便路过。
她隐约记得永陵村后来为了旅游开发过,政府也进行了投资,已经修整得很有模样了。
如今重新回来,却见那古老的村落依然寂寥地安卧在十三陵脚下,沉静苍凉,依稀正是记忆中童年的模样。
她竟觉自己走入了梦里。
在那梦里,老到直不起腰的太爷爷拎着一个小马扎,站在破败的门槛前,张着没牙的嘴,笑呵呵地说,挽挽回来了。
第3章
就初挽所记得的,太爷爷是在1984这一年的秋天走的,走的时候九十八岁,到了这个岁数,已经是喜丧了。
太爷爷临终前也仿佛并没太多牵挂,他抬起枯瘦的手,摸了摸初挽的头发,说她嫁人了,让她以后好好过日子,他可以放心走了。
之后仿佛开始糊涂,又说对不起她。
最后,太爷爷看着她的眼神变得遥远而恍惚,他干枯的唇蠕动着,好像在喊着一个名字。
初挽将耳朵贴在太爷爷身边,依然只能听到一个模糊的音节,她想问他,但是太爷爷就在这时咽了气。
初挽望着远处的山脉,山脉凄清寂寥。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唯有这山这陵这村,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只是她不知道,永陵村最西头那篱笆小院是不是还在,几十年的石头老屋是不是还未曾倒塌,还有那个在她面前咽了气的太爷爷,是不是还能挣扎着对她吐出模糊的字眼。
随着一声苍迈悠长的“吁”声,牛车停在了永陵村旁,初挽的思绪也被打断。
她谢过了胡爷爷,拎着自己的篮子,径自回家去,脚步有些急切。
她家院子在村里最西头,当看到布满青苔几乎发黑的石墙时,她的心便跳快了。
不过她的脚步却慢了下来,紧握着篮子,一步步走到门前,之后深吸口气,推开了那摇摇欲坠的大门。
门开了,她看到太爷爷正眯着眼,抱着老拐杖,坐在屋前一块石头上。
他很老了,老得身体仿佛虾米,脑袋上也只有零碎的白发在冷风里飘着。
他不喜欢戴帽子,说戴帽子把精气神给遮住了,就喜欢光着脑袋,他也不嫌冷。
初挽静默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了好一会。
过了不知道多久,太爷爷终于抬起脑袋,看着她,笑呵呵地说:“挽挽回来了啊。”
初挽眼睛瞬间发潮。
不过她努力压住,走上前,试探着握住了太爷爷那干枯的手,道:“太爷爷,是,我回来了。”
太爷爷便笑道:“这是怎么了,眼睛都红了,是谁欺负我们挽挽了?”
初挽本来没觉得什么,她的人生是那么顺畅,她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但是现在,听到太爷爷这一句话,她竟然委屈起来。
像是在外面游荡了很久的孩子,回到家,大人随口那么一句话,顿时觉得委屈极了,委屈大发了,恨不得痛快哭一场。
她眼睛发潮,却扁着唇不说话。
太爷爷便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是岩京给你气受了,还是和陈蕾闹别扭了?”
初挽抿了抿唇,压下来自己的情绪。
她其实有许多事想和太爷爷聊,但是此时此刻,她也知道,急不得。
如果太爷爷想说,他就不会一直闭口不言,只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才呢喃着那个名字。
也是在后来十几年的岁月里,初挽终于明白,太爷爷在临终前叫的是姑奶奶的小名——荟荟。
那是太爷爷最疼爱的小女儿。
于是初挽到底笑着道:“太爷爷,我给你说一个要紧的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太爷爷:“什么要紧的事?”
初挽:“苏岩京对我不好,我不想和他处对象了。”
太爷爷一下子笑了,摇头叹道:“这么大了,怎么还小孩子脾气,今天和谁好,明天就不好了,那后天是不是又好了?”
初挽认真地道:“太爷爷,我是说真的。”
太爷爷:“那你得说出个道道来,要不这算什么,你当过家家吗?”
初挽想了想,好像也对,她突然和苏岩京分手,苏岩京估计也莫名,说不定还分不利索。
于是她道:“那就再看看吧。”
她既然存了分的心,肯定不让他日子痛快就是了。
陪着太爷爷说了一会儿话后,太爷爷进屋休息去了,初挽站在自家这屋里打量了一番,里面的旧家什都是有些年代的,床边的小炕桌因为浸了油脂和茶垢而油光锃亮,靠窗放着的一把老圈椅把手那里磨得现出了亮滑的木色。
家里这些家什,在太爷爷没了后,都被母亲家族的那些舅舅一哄而上抢走了。
当时他们拿走了田地,也分了宅院,最后一拥而上,把这些老家什都给分了。
他们以为这是老东西,肯定值钱,他们抢了一个头破血流。
他们偷偷摸摸去找人打听,最后才知道,也就是民国时候造出来的,根本不值钱。
他们还是不死心,那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太爷爷以前是琉璃厂的大古董商,驴倒不散架,总觉得太爷爷是有些东西的。
他们想去找初挽麻烦,不过初挽嫁到了陆家,他们不敢搅扰,便回来这老房子,推倒了几间石头房子,几乎挖地三尺,觉得可以找到一点什么。
然而事实是,太爷爷确实没留下什么,解放前他已经几乎散尽家财,解放后几经波折,各路盗贼出没,之后又是那十年,他确实没给自己留什么。
甚至初挽,也没得到太爷爷任何东西。
如果非说初挽继承了什么,也只是太爷爷那一身世传的技艺了,那才是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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