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渡口、边境都抓得紧,不好出去,赵晴方中途换了车,开到一座荒凉的村落,弃车上山。
山腰盖着一座小屋,就是他们接下来的住所。
屋子久没人住,破败荒凉,木床散发着一股霉味。
赵晴方用衣服擦了擦一旁的竹椅,让阿狐在上边坐下。
刚转身,被她抱住腰。
宛如一只惊弓之鸟:“你去哪?”
赵晴方回头安抚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阿狐摇头:“不要!我不饿,三哥你别走好不好?”
她怕被丢下,被丢在这里,怕三哥不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残忍的现实真相会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大脑。
赵晴方只能带上她。
草屋有炉灶,但不能生火,怕引人注意。幸好这里地处西南,气候环境盛产水果,山上的野果也能果腹。
山里气候多变,夜间下起了雨,空气里的霉味更重。
阿狐缩在赵晴方怀里,嗅着他的味道。
两个人都睡不着。
如果不是她回国了,三哥现在大概已经离开。
黑暗里,阿狐终于问出那句话——
“三哥,小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明明……我一直在拖累你。”
身边的人沉默了很久,抱紧她,胸腔震动,语调却是不符合此时处境的泰然:“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的礼物。”
两个字说得阿狐又想哭。
赵晴方抹了抹她的眼睛。
为什么把阿狐接回来?
仅凭那未经检测的血缘关系?
才不是。
原因仅是因为他在阿狐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赵晴方和阿狐一生在红灯区,厌恶那群女人,更厌恶那群在女人身上耸动欲望的男人�
他厌恶赵启功,甚至于厌恶自己。
接触军火、接触走私,接触所有和光明背道而驰的事情。
他没得选。
这是他出生就决定的事情,想要活下来,只有跟着赵启功。
命运半点不由人。
他不希望阿狐成为第二个自己。
算是自我拯救吧。
阿狐是他堕落黑暗的生命里唯一干净的存在。
*
屋顶漏雨,窗户漏风,阿狐被接回后就没遇过这样恶劣的环境,加上情绪因素,半夜果然发起了烧。
赵晴方本就睡不熟,察觉到怀里的人像个火炉一样滚烫,立刻惊醒,低声唤她。
阿狐几乎蜷缩成一团,意识模糊:“周进……好冷。”
听清那个名字,赵晴方身体一顿,有些人,还是在他缺席的时间里悄然渗透进了阿狐的生活。
他把所有能御寒的东西都往阿狐身上裹,她依然打着抖,眼泪在枕巾上洇出一小团黑影。
赵晴方低头,替她擦干眼泪,低声开口:“阿狐。”
阿狐终于有了点意识,朦胧睁眼,看清楚眼前人不是梦里人。
“三哥。”
“嗯,很难受吗?”
“冷。”
赵晴方脱掉衣服,重新上床。
男人的身体像一团不会灭的火,阿狐忍不住朝他靠近。
紧紧贴着他赤裸的胸膛。
有人轻拍她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睡觉。
在身体与精神的崩溃中,阿狐迷糊地想:
为什么周进是警察,而她是爸爸的孩子呢?
为什么周进和三哥,她总是选择了一个就会失去另一个?
*
天色破晓,阿狐才退烧。
赵晴方一夜没合眼,趁阿狐睡熟,在周围给她找了些野果。
等阿狐醒来,看见三哥坐在床尾摆弄他的枪,垂着眼,神情冷肃,不知道想些什么。
她爬过去,枕在三哥大腿上。
赵晴方的脸色柔和了些,拿开枪,以指代梳替她整理头发。
“起床吗?那有野果。”
“你去采的吗?”
“嗯。”
“我不饿。”
“那就等会儿吃。”
山里的清晨安静得不合时宜,却为他们构筑了一个难得的安宁时刻。
“阿狐。”
“嗯?”
“我们今天就走。”
阿狐睁眼,仰视他。
她以为他们会在这里多停留几日。
“喜欢瑞士吗?我们回那里?”
阿狐思考了片刻,脸埋进他腰腹。
声音因此闷闷的:“和三哥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赵晴方很轻地笑了一下,又把她的头发揉乱。
“不急,慢慢想。我们先去缅甸,那里有人接我们,玩两天,再去你喜欢的地方。”
他将这一趟逃亡说得像是旅行一般轻松。
可毕竟不是旅行。
赵晴方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只和阿狐有关。比如挑选出周进陪伴她,比如亲手将她推到周进怀里。
他早该抛开那些道德伦理。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没有这些东西反而会过得更轻松幸福。
他和阿狐,也不至于止步于“兄妹”。
好在,阿狐最后依然在他身边。
他更不后悔提前对赵启功和赵冬动手,不后悔为了阿狐毁掉赵冬心心念念的、赵启功的所有财富资源。
和阿狐到另一个国家生活是他早就做好的计划。
不管是在另一个国家重操旧业,还是做些小生意陪阿狐种花养小狗。当然后一种生活最好。
其余的,钱、权,都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这些都不能实现。
那么阿狐活着就好。
所以当警察在边境线追上他们的时候,赵晴方对阿狐说:“你没有碰过那些脏东西,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阿狐的人生,总归是和他不一样的。
两国的边境线旁,生长着一棵孤独茂盛的榕树。
见证过战争时期的血腥,也见证过和平时期的清冷。
树干上遍布弹痕,时间和战争都没有摧毁它。
赵晴方背靠榕树,想了很多,但最后,想的还是怀里的阿狐。
军警已经将这里包围,为首拿枪的,赫然是换上警察作战服的周进。
他们隔着三十多年前那场战争遗留的地雷池对峙。
军警一时过不来,但他们也走不了。
一旦离开这棵树的遮挡,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数子弹。
周进声音穿透这片林地的草木传过来:“赵晴方,你想拖着阿狐跟你一起死吗?”
赵晴方却哼笑一声。
“他还算有点本事。”
他对周进,并不都是厌恶。
也有点欣赏。
如果他们都是同一种颜色的人,或许会成为伙伴、朋友,或者如果他生在干净的天空下,他们也许会成为战友也不一定。
可是老天爷决定的东西,向来不问凡间的人。
阿狐已经懵了。
她从三哥的话里,隐隐读出些遗言的味道。
——四周都是军警,三哥再神通广大,他们也躲不掉的。
她没有发出哭声,但眼泪就是不停往下掉。
“哭什么,傻瓜。”
“三哥……”
她想说,自己是不是拖累了他,是不是如果她出去了,也许有机会吸引他们的注意,保护三哥逃走。
但她也知道三哥的回答。
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呢?
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命运。
到最后,阿狐只是低声说:“我没有不要你。”
赵晴方愣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她开始依赖周进的那段时间,他曾吃味地问过阿狐是不是不要三哥了。
阿狐很慢地说:“我最喜欢,最喜欢三哥。”
赵晴方替她擦掉眼泪。
“嗯。三哥也最爱阿狐。”
说完这句话,他就捂住了阿狐的眼睛。
侧头,身体即将探出这棵树。
“周进。”
他开口。
“你对不起阿狐——照顾好她。”
说完这句话,没等周进回答。
他低下头,很轻地对阿狐说:“往西跑,别回头。”
说罢,嘴唇擦过阿狐的耳朵。
赵晴方猛地将阿狐往边境线的方位推,自己却举枪暴露在所有枪口前——
阿狐在风里,听见了无数枪声。
她被三哥推出了边境线,回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他。
她到最后也没有将那声“三哥”喊出口。
原来人在极致的绝望里,最先损坏的是语言系统。
她望见了周进的眼睛。
他说:
“阿狐,回来。”
此刻她已跪在另一个国家的领土。
阿狐知道,周进没有错。
像三哥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放下了枪,仿佛他们的目标始终只有三哥一个。
但周进还是站在那头,等她回去。
阿狐擦掉眼泪。
站起来,朝前,重新回到边境线内。
周进的脸上闪过欣喜。
直到看见阿狐在赵晴方面前停下脚步。
她抱住一身血的赵晴方。
“三哥。”
声音很轻,周进听不见,但知道她在说什么。
是不是我们生来就是错误的?
一切一切。
曾经以为的幸福。
不过都是我们人生悲剧的铺垫。
命运选择不是我们的错。
也不是周进的错。
谁做错了呢?
三哥说她没碰过血,警方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是此刻她一身的血。
她抱住三哥,摸到三哥垂下的手中,攥着的那把枪。
“阿狐?”
周进肌肉绷紧。
阿狐面色惨白。
书里说,天堂是最纯净的人去的地方。
三哥说,他去不了天堂。
如果她像三哥那样,握枪,沾血,是不是死后,他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
他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她举枪对准周进。
“砰!”
“别——”
周进阻拦的话甚至来不及说完,阿狐已经倒在战友的枪下。
和赵晴方一起。
他们以为阿狐要开枪杀他。
可是,阿狐根本不会用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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