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琴酒不相信。
他杀人已有二十一年,见过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许多人或恐惧或绝望地诅咒他:“你会遭到报应的!”
世道不公,好人遵守规则、受尽欺负,坏人践踏规则、寻欢作乐。弱肉强食,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没有什么报应。
报应,只是无能之人的自我安慰。
但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偏差。
雪莉。
雪莉早该死了,死在毒气室、死在天台、死在贝尔摩德手上、死在列车上。但她逃过了一次、两次、叁次、无数次。
没有人能逃过组织的魔爪。
雪莉也不能。
朗姆死后,琴酒决定去杀雪莉。
只要雪莉死了,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他过往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没有人能逃过组织的魔爪。他不能,真绪不能,邦斯马不能,朗姆不能,雪莉也不能。
他要去杀雪莉,即使他因此而死。
他不相信报应。
赤井秀一的态度比较模糊。
他第一次杀人,fbi的心理医生对他说:“上帝会原谅你的。”
上帝或许会原谅他,但他会原谅自己吗?
后来他进入组织卧底,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好人,有些是坏人,有些人不好也不坏,就像他,不是好人,也不能被称作坏人。
他活着,出生入死、用命做赌。他不会害怕,他没有顾虑,他从不畏手畏脚,越是危险,他表现越好。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如果有,倒在中途并不可惜。无论是寻找父亲,还是剿灭组织,活着时看到结果最好,没看到结果,也不会含恨死去。
不是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而是深知杀人者人恒杀之。他死了,或许就是他的报应到了。做这个行当,不得好死,太正常不过。战死沙场是荣耀,被人暗算、死在阴沟里,也无法抱怨。
抱着这种想法,他一次次以命相搏,每每逢凶化吉,向死而生,成功活了下来。
但这次不一样。
“只要我没死,你就是安全的。”
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志保能看住她吗?玛丽愿意护住她吗?
有了顾虑,有了牵挂,还敢玩命吗?还敢豪赌吗?还能无所畏惧地上战场吗?
他们隔着一个巨大的集装箱。
赤井秀一的大腿和小腿都中了枪,腹部流着血,坐在地上,行动有些不便。
琴酒的手臂和躯干中了枪,还能站着,但已经是强弩之末。
两人都知道,他们即将做个了断。
咔嚓一声,赤井秀一听到打火机被按响的声音。
琴酒点燃了一根香烟。
袅袅烟雾中,琴酒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
赤井秀一意识到,琴酒已放弃了生的希望。
赤井秀一手撑在地上,慢慢往集装箱的尽头挪动。
琴酒将烟扔到地上,也不踩灭,先一步端着步枪从集装箱背后转了出来。
他已经无法杀死雪莉了,那就让赤井秀一陪他下地狱吧。
他等在那里,等着赤井秀一探出身体。
赤井秀一看到了琴酒的绿色眼睛。
他应该开枪的,但他往回躲了。
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已经输了。
只有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活下去。
但另一个人没有犹豫,代替赤井秀一开枪了。
那个人比琴酒动作更快,子弹打中琴酒的身体,冲击波使步枪的枪口发生偏斜,只击中赤井秀一的手臂。
赤井秀一连忙补枪,子弹打中琴酒的手腕,琴酒再也端不住枪了。
工厂的大门敞开着,落日的金色余晖洒在地上,一个人双手举着枪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宫野志保。
“你还好吗?”宫野志保向赤井秀一走去,嘴上问着赤井秀一,眼睛却死死盯着琴酒,双手握着枪柄,不让枪口从琴酒身上偏移开。
“啊,”赤井秀一也一错不错地关注着琴酒,举枪对准琴酒的头,对宫野志保说,“托你的洪福,没死成。”
琴酒看向宫野志保,身体虚弱地靠在集装箱上,已经说不动话了。
手心全是冷汗,宫野志保停在赤井秀一几米开外,和琴酒隔着五六米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对赤井秀一说:“救援五分钟后到,现在还有时间,我数到叁,我们一起开枪,杀了他。”
复仇的权利,她送了一半给他。
赤井秀一的眼神闪了闪,沉声道:“好。”
他们会一起动手,为至亲至爱之人。
“一。”
宫野志保数出第一个数,她的手臂有些发抖,还有些发软,十分沉重,又无力到虚脱,但她举着枪,紧紧握着,不让枪口偏斜一分一毫。
“二。”
琴酒的嘴唇动了动。他要说什么?即将杀死他的人并不在意,就像他并不在意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的遗言。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看什么。是夕阳下的复仇女神,还是月色下挖洞的少女?亦或者,是属于他自己的结局。
“叁。”
两声枪响,琴酒的身体往下滑了一点。
但宫野志保没有放下枪,她又往琴酒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死了吗?”她问赤井秀一。
“他死了。”赤井秀一说。
宫野志保看着琴酒,他的眼睛还睁着,眼白远远多于眼珠,眼珠远远多于瞳孔,现在那一点小小的黑色也开始涣散。
于是她知道,他真的死了。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是什么时候决定折返的呢?
是逃到某一个位置,突然停下脚步,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往回走。
那时,她已经和工藤新一联系上了,工藤新一推理出琴酒的位置,劝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因为赤井秀一去拦截琴酒了。
“只有赤井一个人吗?”她问道。
“是的。”工藤新一说,“出了点意外,其他救援受了伤被送回地堡了,降谷先生也被送回地堡了。新的救援正在路上,你要相信赤井先生,他能拖住琴酒的。”
她不相信赤井。
她对琴酒有种根植在骨里的恐惧,就像她对组织的恐惧。
这恐惧让她一直在逃。
逃跑的路那么长,没有尽头。
于是她决定不逃了。
她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再次跑了起来,跑向自己的命运,跑向自己的恐惧,跑向自己的来处。
“总是逃跑的话,是不会赢的。绝对不会的。”
她想起步美对她说的话,想起拒绝fbi的蒸发密令时对朱蒂说的话。
不要逃避,深呼吸,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恐惧,咬着牙走过去,然后跑起来。
她身上有一把枪,是玛丽偷偷塞给她的。
她练过枪,还是琴酒教她的。
是时候了,和琴酒做个了断。日本的死刑很少被执行,只要琴酒还活着,越狱就可能再次发生,今天的事就可能再次发生,她就永远在逃。赤井受了伤,可能拖不住琴酒,可能不想杀琴酒。她要回去,帮赤井一把,逼赤井一把,也帮自己一把,逼自己一把。
她看着琴酒,长久地看着琴酒。
他已经死了,被赤井和她一起杀死了。
她的过去被她亲手埋葬。
他在实验室转悠,他掐住她的喉咙,他和她在搜身的房间里僵持然后离开,他押着她搬家,他接她回家,他让伏特加给她带饭,他和她上床,他夺走她的手机,他捂着她的嘴给爱子打电话,他说他杀死了明美,他把她拷在毒气室里,他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但她拒绝了。然后他们在天台再遇,他开枪打伤她,她从烟囱里掉下去,身体在高热中再次变小。
现在,她杀死了他。
她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那双绿色的阴狠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看向她,让她害怕到颤抖。她再也不会在噩梦中惊醒,想起有这么一双眼睛在暗地里追寻着她,让她出一身冷汗。
他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她替明美报了仇,替爱子报了仇,替自己报了仇。她会忘记他,他再也影响不到她。她的人生将有个新的开始。
她把枪的保险栓关上,放回怀里,向赤井走去,赤井看着她,慢慢说道:“其实你没打中要害。”
“是你没打中要害,神枪手。”她说。
赤井顿了顿:“是,我没打中要害。”
他试图减轻她道德上的负担,但她拒绝了。
这份杀孽本不属于她,但她想要揽过来。
她蹲到地上,查看起赤井的伤口:“你还可以走吗?”
赤井苦笑一声:“可能不太行。”
于是她把赤井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把他扶了起来。
赤井将手枪塞进枪套里,塞了两次,才塞进去。她注意到,却没有放在心上。她不知道那把枪什么来头,更不知道赤井具体伤势,但她直觉赤井死不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赤井问。
“工藤推理出来的。”她说。
“我欠你们一条命。”赤井真心实意地说道。
“闭嘴吧,伤员少说点话。”
银色子弹不止有一发,不止有两发。
银色子弹有叁发。
他们朝工厂外走去,空中传来螺旋桨声,直升机落到地上,舱门打开,驾驶员把担架搬了下来,和宫野志保一起把赤井放到担架上,然后抬上直升机。
舱门关上,驾驶员询问宫野志保:“琴酒死了?”
宫野志保和赤井对视了一眼,宫野志保道:“死了。”
驾驶员是个女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她把手机递给宫野志保,让宫野志保联系人过来给琴酒收尸,并和工藤说下情况。
赤井伤得很重,移动了这么点距离就开始头晕眼花。他躺在担架上,感觉驾驶员声音很熟悉,便眯着眼,打量起对方的下半张脸。
驾驶员侧过头,露出刘海和眼睛,对赤井笑了笑:“我没来晚吧?”
原来是本堂瑛海。
他去莱叶山赴了她的约,她便驾驶直升机驰援他。
她的父亲说:“只要努力撑下去等待,同伴一定会出现的。”
她等了太久太久,但上帝垂怜,她还是等到了。
赤井也笑了:“啊,正正好好。”
直升机升上天空,向国际刑警的基地飞去,本堂瑛海说:“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
而宫野志保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她一手抓着担架边,不让担架在机舱内活动,一手托腮,看向窗外。下方的工厂群慢慢变小,连同那些恐惧与爱恨,鲜血与泪水,被一起留在大地上。
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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