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二人之间。
韶声讲完这最后一句,也不求着齐朔能有什么反应。
她端着药,略抿了一抿,本意是试试温度,温度确实是不烫了,却没成想被苦得皱了眉。
但她也没说什么抱怨的话,噙着碗沿,灌下去一大口。
齐朔终于开了口:“要饴糖或者蜜饯压一压吗?”
韶声咽下嘴里的苦药,点点头:“要。你去帮我拿,我喝完了吃。现在药还没喝完,吃完苦味压下去,又喝药,白吃了。”
她微张着嘴,想要把满嘴的苦味向外散散,再喝下一口。
齐朔见状,冷漠的样子端不住了。
嘴角忍不住露出些嘲笑。
笑她——实在是滑稽又可怜。
“好。”他起身,背向韶声,以袖掩面,也不使唤医馆的药童,亲自走到外间去帮她要几碟糖果子。
免得叫她看见自己笑,又乱发脾气。
喝完了药,韶声嘴里含着蜜饯,含混不清地抱怨:“这群贼人真是反了天了!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女子,不要命了吗?!要是让巡卫抓到了,不得好死!”
“这里毕竟是城南,比不得贵人长居的城西,颇有些危险。小姐来时,应当谨慎些,多带几名护卫的。”齐朔说。
口中久久不散的苦味,使韶声不太高兴,听话时的心思陡然变得敏感起来:“你故意的吧?就不能说点好话?这种情况能不能带护卫?你不知道?”
“我把你放城南这么久,哪次不是自己来的?我来过多少次了,没一次出问题,你跟我说城南危险?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她劈头盖脸地,一句接一句地叱着。
“今时不同往日。因着前些日子河间府,应天府的饥荒与时疫,流民无数,又天子于行宫听取灾民冤情,亲令他们进京避难,故而这些人渐渐涌入京城,于城中四处流窜,而巡卫有限,生出了不少动荡。”齐朔解释。
“胡说,就算京畿戍卫不够巡守,还有天子禁军,怎么人就不够了?”韶声不认同。
还有这些流民,他们流离失所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齐朔的父亲齐之行。连皇上都为流民之困境而动容,这人不诚心赎罪也就算了,还指责别人的不是。他全家死得可一点都不冤!
这些话,韶声并没说。
她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太缺德,还是别说了。
但她不会放弃责难,于是换了个理由:“说别人乱跑?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身为本该处死的重犯,如今随意离了我庇护你的院子,连容貌也不作遮掩,便在城南活动。你说巡卫有限,抓不住流民,抓你还不是简简单单!”
齐朔仍然心平气和:“小姐不必担心,我不会影响你的安危。我父既已伏法,此事便了了。若圣人不翻旧账,便不会有人再追踪此事。且流民如潮,朝廷中的列位大人,也不会对我一个尚未出仕,便已夭折的无名小卒感兴趣的。”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说到自己的父亲时,仿佛一名旁观者,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韶声仍然坚持自己:“你说流民在城南有危险,那意思就是劫持我的人是流民了?可我是跟着皇上一起去行宫的,皇上的圣旨都说了要赈灾了,让无家可归的流民居于京郊,还设了施粥的善棚,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了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劫持人?”
齐朔叹气:“小姐久居华堂,却不知如何赈得过来?齐家已尽折进去了。”
他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开口就是她不知,她不懂!
韶声的火气又上来了。
自己好心避着这人的伤疤,没成想他还反拿它来教育她!
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齐家之祸,乃咎由自取,不要怨怪别人!”
“好。”齐朔应。
他面上的表情消失了。
齐朔这样,让韶声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总归是从歹人手中救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不说,还没让熟人知晓。
毕竟,无论她清白是否还在,让熟人知道了她有这一遭,柳家二小姐的名声便丢了,名声丢了,她可能也活不成了。她长在柳府十几年,她很清楚。
早该向齐朔道歉的。
可不知为何,对着齐朔,她优先想做的,永远是任性地大吵大闹。
——露出她只敢在心里幻想,从不敢现于人前的,骄纵蛮横的一面。
——她也是高门出身的大小姐呀!
于是,韶声垂着头,半晌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
齐朔愣了一瞬。
他的目光缓缓地转到她的脸上。
仍然面无表情。
但眼睛慢慢地垂下了,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住晦暗不明的情绪:“当不得小姐的谢。”
韶声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嘲讽。只好小心翼翼地追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我不对,别生气了。”
“没有。小姐本不必做到如此。”齐朔的声音放得很低。他低下头,从袖子里又掏出一方白帕,执起韶声的手,细致地帮她擦净手上不慎沾上的药汁。
“那我就当你接受道歉了。”韶声别别扭扭地又说,“不许再计较!”
其实,今日还有许多模糊不清之处,但韶声一贯大意,并未察觉。
譬如:她被人当街抓走,关进附近不知哪里的堂子里,时间不长。
齐朔是如何发现的呢?
他又是从哪里来的?
又譬如:她晕倒之前,听见绑了她的歹人慌张对外间说:你们——是什么人。
而齐朔只有一人。
那么,同他一道的还有旁人。会是谁呢?
不过,就算韶声变得细心,她应当也不会在意。
或许是贵女们的通病,除了赴宴与打扮,什么事情都不过心。
又或许是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是齐朔就是有本事,她无需忧愁,更无需询问。
韶声在医馆,只是暂时歇脚。
她怕出门太久,家中生疑,自觉身上无恙,便翻身下了床。
急急拉着齐朔往城南的小院去。
走在路上,韶声总想着,道歉是否足够了?要不要为齐朔买些什么,充作赔礼?
花了钱,显得更郑重,显得她用了心。
买些什么呢?
纸笔?书籍?
或是学子之间常会传阅的邸抄?她见过家中兄弟买的。
这样想着,韶声便自然地开口问身旁的齐朔:“附近可有书肆?或是卖文房四宝的地方?”
齐朔:“城南没有。最近的一家,要往西北边去,离此处很有些距离,只是可选之物不多,且较为简陋。小姐若是急用,不嫌弃潦草,回去还有许多能用的。若是不急,不妨去城南最大的书局选购些价高者,用着也能顺手些。”
韶声又问:“那里面的书呢?都是什么类型的?”
齐朔答:“蒙童开蒙,学子考试用的辅材,还有集着吉利话的小笺。”
韶声显然难以置信:“就这些?没别的吗?无论好坏,至少该有些话本卖吧?还有邸抄,这些都简单易懂,并非什么阳春白雪的东西,不需要多高深的学问。”
齐朔笑笑:“读书人之居所,由钱财而非学识决定。城南的读书人,大多囊中羞涩。这家书肆,开得离城南近,做的是贫穷学子的生意,当然会卖最要紧的几样。小姐所说的话本,乃是空余时间的消遣,多是给资财更丰的人家解闷用。城南的书生真想要,便会到更大的书局自行挑选。话本均由各大书局自印,城南附近这家店,卖不出多少,当然不会进货。而小姐所言之邸抄,更是只有城西才有卖的了。其上虽都是与朝事民生相关的要紧消息,于进学有益,却每旬一报。纸价昂贵,邸抄便是由活版印制,价格于普通学子而言,也实在是天价。”
“好吧。”韶声听他这样一说,知道最近的书肆里,并没有她想买的东西。买这些东西来赔礼,也太敷衍了。
她只好作罢,继续跟着齐朔往前走了。
之后再准备些赔礼吧。她想。
行过一段路。
韶声突然想到:这个齐朔,他不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吗?而且她养着他,根本没少了他的钱,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心里又不平衡了。
该质问他,不是说了他身为重犯,不要出门招摇,免得被发现了。怎么连哪里的书局书肆,里面卖什么,都了如指掌?
只是方才的话题过去许久,发问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再提起来反而显得自己没事找事。
韶声心里的不平混着气闷,自然而然地显现在了脸上。
皱起了眉毛,嘴巴也不自知地微微撅起。
齐朔放慢了脚步,目光落在了韶声撅起的嘴巴上。
或许伸出两指,便可上下一捏。
他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看什么看?”韶声察觉了他的目光,随便指着路旁一书生支起的摊子,借题发挥,“你要是再不听话,让我生气不养你了,你就跟他一样,代写书信糊口吧!”
齐朔苦笑:“小姐高看我了,我无法糊口,只好毙于街头了。”
韶声不以为然:“你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怎么就赚不到钱?怎么又装可怜了?”
齐朔的笑容中,苦涩更甚:“一般人家,哪有什么闲钱,逢年过节才舍得用上书信,便是与远方未归之人联系,一载也寄不出几封。至于书画,我身负重罪,若是不慎流出,让有心人发现,便是无穷的麻烦,声声小姐也知道的。便可怜可怜真真吧。”
韶声听他又用真真自称,更不以为然了。
现在知道害怕被发现了?
又来恶意卖娇?
在医馆的时候太过头,阴阳怪气的,一看就不怀好意,现在又故技重施,就没有正常的时候!
她撇撇嘴,打好了腹稿,准备大声驳斥。
没成想,当她抬眼,望向齐朔——他潋滟的眼波里,绕着层层的委屈,多情极了。苦涩的笑容从他润泽的唇角若有若无地逸出,好似是河边柔柔的柳枝,不伸手扶起,就要委顿在地了;又像是摇摇欲坠的剔透琉璃,不轻轻摆正,就要泠泠碎裂了。
他却并未刻意作态。
虽然韶声心中想法坚定,但仍受不了这样美貌的冲击。
她红着脸,话语结巴得不成句子:“你、你的书画……可以、可以……伪装成别人的手迹,卖赝品……也能赚钱。而且、而且……刚才那个书生,他不、不赚钱……怎么还出来、来摆摊啊……”
“便是大家真迹,在此处也无人问津。”齐朔解释,“那书生靠卜卦算命维生。”
韶声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她扭开头,不看他的脸,这样便能维持着如常的镇静:“所以叫你卖赝品。真迹没人买得起,赝品便宜些,不就有人买了吗?”
“小姐不知。玩赏字画此等雅事,只有小姐这种高门贵家才负担的起。一般人家,字画于生活无用,钱财便会去更有用的地方。若是连饭也吃不上,自然不会有心思欣赏字画。反而是卜卦算命,确实能有些薄获,多数人遇事不决,便会求问吉凶。”
又说她不知了!
韶声十分敏锐。
不知就不知!那又怎样!她是大小姐,又不是他这种四处躲藏的重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应该的吗!
还说什么算命能赚钱,那不是骗钱吗!
卖画好歹是明码标价,买卖全凭自愿。再不济,买回去还能挂着欣赏!
穷人买不起字画可以不买,省钱留下来吃饭。算命却要引诱人将本该节省的钱财,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求运上!
这算什么?不就是趁人之危赚黑心钱吗?
韶声义愤填膺,又不知不觉地把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
“小姐不信命由天定?”齐朔听完韶声所言,声音带上点惊讶,“可我曾观小姐为令堂抄颂经文,便是到了城南我这里,也不懈怠。于礼佛之事,颇为热心。”
韶声看得仔细,发现他还微不可查地,挑起了一侧的眉毛。
“有何不妥?佛祖慈悲,庇佑苍生,自然要虔心敬服。而所谓命数,都是人自己选出来的。你怎敢拿算命这种勾当,与佛祖相提并论,是玷污,是大不敬!”
本朝崇佛,韶声身为贵女,自然深信不疑。齐朔的话,让她觉得对自己的冒犯事小,最要紧的是犯了口忌。
“你回去了,也要赶紧抄上几部经文,在佛前忏悔请罪。我叫紫瑛带着元宝,去为你请些供佛之物来。”
齐朔颔首,脸上挂上了温和无害的笑意:“好,多谢小姐费心。”
“别笑了!我不与你闲话了,你最好是从现在就开始默诵经文,才好叫佛祖看见你的态度,原谅你的无心。”韶声认真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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