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于商山行宫巡狩,足有十日。
十日后,京畿禁卫护送天子车架回京。
车马连成长龙,各色仪仗旗帜在风中飘扬,浩浩荡荡,迤逦而行,望不见尽头。
韶声的马车缀在最尾。
她与韶言同行,却未随柳家车架一道。
皆因韶言行李繁重,耽搁了定好的时辰。圣人出行,随行官员侍奉时刻皆有定数,而柳二爷又是天子近臣,更加不能延误。只得劳烦内廷监官看顾,另外安排,押后再走。留下韶声与部分家丁护卫陪同。
行至午间,暑气渐浓,外间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早晨日头还未升高时,还有些山间的清风吹过,此时早已消失无踪,
皇家禁卫高高的旌旗,旗杆仍然竖得笔直,旗帜却垂落下来,耷拉在杆子上。
只有路旁树丛中,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韶声闭着眼小憩。
她与同车的韶言无话可谈,但行车无聊,只得闭目睡觉。
睡梦正酣时,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惊醒了。
韶声睁眼,是柳韶言。
她放大的脸乍然映入眼帘,目光中带上了不寻常的焦急。
柳韶言看不起她,在她面前从来都要端着气定神闲的高姿态。故而,韶声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柳韶言得了报应,所以才如此焦急。
她迷迷糊糊又闭上眼睛,转过身,想继续睡。
“快醒来,出事了!”韶言加重了摇晃韶声的力度,双手箍在韶声的双臂上,已经能算是掐了。
韶声吃痛:“痛!别掐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应当是被掐青了。
“都、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你看看外面!”韶言语气颤抖。
韶声挣开她的手,掀开车帘向外看。
眼前的景象使她惊呆了。
外间不知何时,乱作一团,周围的家丁四散奔走,本该列队行进的禁军,策马奔驰而过。
她们的马车早已不动了,静静地矗在忙乱的人声马蹄之中。
有家丁见她掀开帘子,急忙向马车跑来。
“二小姐!前面有暴民作乱,兵爷全往前面去了!”家丁气喘嘘嘘。头上顶着被兵刃挂上的伤痕,有血从伤口流出来,与汗水灰尘混在一出,滴在脸上。
这张鲜血糊住的脸,使韶声害怕极了。
但躲进车里做缩头乌龟,是一点用也没有。
她只得勉力维持着发抖的身子,尽最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问:“那……那我们为何停下?这里是陛下的行宫,从哪里来的暴民……”
家丁答:“我也不知暴民从何而来,方才好不容易拉着一位兵爷问过,说是他们也不知,只是得了上面的命令,要都向前去护驾,全力保护皇上的安危!”
外间嘈杂吵闹,韶声不得不将头伸出去,耳朵凑近了,才能勉强分辨出家丁的声音。
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主仆尊卑。
“那我们呢?”韶声扯着嗓子大喊。
“不知道,他们没说,应该是不管我们了!”家丁也提高了声音。
“那还等什么,赶紧驾车跟着他们走啊!”韶声又急又怒。
“不行啊小姐!兵爷不让跟,我们本也是这么做的,被旁边的兵爷发现了,一把拦下,差点斩了我们前面车夫的脑袋!说若但凡有人浑水摸鱼,跟着他们走,阻挠了他们护驾,无论什么人,一律格杀。我们若是再向前一步,也一律格杀!总之是不能占了皇上逃跑的护卫,也不能太多人跟着逃跑,做了皇上逃跑的累赘。”
“那怎么办?其他人呢?”韶声追问。
“只要不往前走,兵爷都不会管,其余人大都上了后面的行李车,准备兵爷走远了,再出发。刚才我来问过三小姐,三小姐没应,小的便自作主张了。”
“人都去护驾了,还不让我们走,那等暴民来了,不就要冲着我们了吗?”
“是呀!所以小的也打算等兵爷走了,我们尽快出发,免得被暴民拦下!”
“你先等等!”韶声伸手按住了家丁的肩膀,碰到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粘腻腥臭的,半干涸的血渍融化在她的手心。她的脸唰得一下,瞬间白了,但她更不敢松手。
车里的韶言比韶声更怕。
在韶声掀开车帘问话之时,她也看到了满头是血的家丁。只一眼,便让她吓得捂住双眼,缩进马车的角落里,不敢再看。
韶声本想质问她,见她如此,也只得作罢。
韶声撑在家丁的肩膀上,向着外间四处张望。
耳边马声隆隆,萦绕不绝。
披甲的禁军驾着马,飞奔驰向前方,在无风的夏日午后,带起阵阵热浪。前方,只见马蹄扬起的尘烟,与滚滚而去的兵士,全然望不到圣人仪驾。
韶声心里只想着怎么离开,一时间竟忘了害怕。
直到一队车马出现在眼前。
车马由兵士护送,但居于正中的,似乎是是同他们一样的官员眷属。
韶声定睛一看,心中灵光乍现。
她一把推开车门,提起裙子,向着那辆车跑去。也顾不得是否有马儿失蹄,无意践踏到她。
她拨开浮在空中的尘土,绕过散落在地上的行李杂物,拦在那队车马之前。
韶声记得居中那辆车,是周静周大人的!是她父亲为她定下亲事的大人。虽为了奔逃,取下了周家的铭牌,但车子的形貌,她记得!
“周大人留步!”韶声用尽了全身力气,一遍一遍地呼喊。
眼见着越来越近,前方开路的甲士,高高地扬起鞭子,呼喝着就要驱赶韶声。
当鞭子挥下的刹那,车内的人发了话:“秦骑尉且慢。”
正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周静。
他站在车前,文质彬彬的白净面庞上,一把长髯垂至胸前,显得端方儒雅。
那秦骑尉听罢,收起手中的力道,下马拱手:“周大人。”
“骑尉辛苦了,劳烦稍后片刻。”周静回以一礼。
周静与这位秦骑尉有旧,便行了个方便,护送周家车马下山回京。
“柳小姐可还能走?”周静安抚过秦骑尉,又关切地转头问韶声。
此时韶声因长久地嘶喊,已经力竭倒地了。
听见周静的声音,她勉力起身行礼,急切地问:“求周大人带我与三妹下山!”
她怕周静为难,又转头对着秦骑尉行礼:“求这位骑尉大人行个方便!”
周静转头看向秦骑尉。
“这……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位姑娘的行李太多,恐怕……”秦骑尉犹豫地挠挠头。
“都不要了!”韶声果断道,“若是我们随行人多,也可以在周家货车中挤挤的!”
“那好吧。”秦骑尉答应了。
“多谢骑尉大人!多谢周大人!”韶声连声拜谢。
韶声一行人,顺利地搭上了周家的便车,又有禁军骑尉的庇护,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京城柳府。
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柳韶言听说要弃行李而去,非要命人在箱笼里找寻她的琴,带着一起走。
见她磨磨蹭蹭不肯走,秦骑尉担心误了圣人的诏令,也不知暴民什么时候会涌来,便一脚踹开翻找的侍女,黑着脸将她们都提溜上了周家的货车上。
柳韶言吓得战战兢兢,一句辩驳的话也不敢说,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随着韶声上了车。
周家没有主母,柳家姐妹与便周静的女儿同乘一车。
周小姐约莫十二岁,比韶声小上一些。
上了车,马蹄的铮铮声,似乎还回响在韶声耳边。
她不理解,怎么会有暴民拦路?
商山行宫位于京郊,仍在京畿戍卫的辖下,又逢天子出行,有重兵把守,如何有人敢擅闯?
莫非长了三头六臂?
若是连天子都不惧,他们仅有一位骑尉,及手下兵士庇护,遇到那些暴民,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也不理解,圣人爱民如子,宽和雅正,如何会下旨令官员家眷延后离开,自决生死,违令者甚至要被当场处死?只是为自己争取逃脱时间?
不可能,定然是禁军上官阿谀,才想出此等昏招!
况且天子奔逃,禁卫却不许随行人等占了时机,他们这样违规行事,受天子禁卫之庇护,回京被人发现了,是否会出事?
韶声的疑惑与忧虑纠缠。
思绪纷扰,使她只简单地与周小姐见过礼,便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了。
韶言却不同。
她很快便与周小姐熟络了起来。
从她丢失的琴,谈论到韶声的婚事,十分亲切。
周小姐很快便将她引为知己。
甚至忍不住坐到韶声身边,问她与自己父亲定亲的事情:“柳二小姐,听说我父亲与你定了亲……”
她想仔细看看这位未来继母的模样。她虽不怕继母欺凌幼儿,毕竟长兄已弱冠,极受父亲重视。不过也需预先防备着。
韶声刚想答,周小姐便被韶言拉过去:“哎呀,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问二姐姐就要害羞了!”
听上去似乎是再维护姊妹,却有种奇怪的意味。
似乎在暗示韶声与周大人定亲,是不情不愿的;也似乎在责备韶声不守礼脸皮厚,还未定亲,便拦着定亲对象的车马,索要庇护。
不过,周小姐确实被她吸引了注意,不再与韶声搭话了。
周静的安排颇为周详。
他让女儿的这架马车,将柳家姐妹先行送到,再回周府。
暴民之乱并未影响到京城,城内看起来仍然秩序井然。
这群暴民,并非乱匪或反贼,乃是河间、应天二府旱灾后的流民,一路徙至京城。大旱之后,除了饥荒,还起了瘟疫,致使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流亡。途径各个州府关隘,有的收容了一部分,有的拒入,剩下的人,便一路向北。
只是路过京郊时,恰巧冲撞了圣人回京城的仪驾。
故而有此次误会。
他们的头领名宋士光,本是应天府治下,巨城县一小吏。
只因灾年饥馑,带着家乡父老亲族,徙至别处,谋求生机。
宋士光率众,拦路面见了天子,陈情伸冤。天子震怒,可惜负责此事的齐之行已死,曝尸郊野,只能下令再彻查二府属官。同时,也重责了京卫各长官,斥其不爱百姓,任人流浪到京郊,却不知上报灾情,设棚施粥,安置灾民。
实在是君民相得。
到了柳府。
周小姐与韶言依依不舍,约定着来日再聚。
柳家其余人,已经先行回府了。因此,当门房通报,周家小姐带着两位小姐回府后,立刻便有管家率众人来接。
柳老太太心疼孙女韶言,亲自跟来了。
两位柳夫人,当然也不能看着婆母奔波,自是随侍在后。
如此,浩浩荡荡一群人,在门后等着两位小姐。
韶声是头一回有这般待遇。
尽管,众人的目光都被柳韶言与周小姐的友谊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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