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楼顶,房檐处驻扎了一只乌鸦,每逢有风吹过,它便条件反射似的,伸长脖颈嘎嘎大叫,声音响亮刺破浓雾,让原本就寒凉的夜色,更加低迷。
“叫什么叫?吵死了!”
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檐木,乌鸦受惊,迅速振翅飞远,留下一路凄厉的鸦鸣。
看着它连影子都远逝不见,雁宁这才拂了拂手,满意关窗。一转身,就看见若水侧躺在她背后,手臂支着脑袋,冲她咯咯地笑。
“笑什么?”
“主人好可爱。”
“这可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我。”
雁宁挑眉,并不当回事儿。
步履轻盈走到床前,她拍了拍床板,道:“趴好,药还没上完呢。”
若水乖乖趴下,脸上的笑意半点儿未收,裹满了糖一样甜,与他狰狞可怖的后背形成鲜明对比。令人见之不禁咂舌:这么吓人的伤口,还能笑得出来?
雁宁也是这样想的。她诧异道:“这么开心,你后背不疼了?”
若水只抿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儿,露出一种无知的幸福感。
他仰起白净的脸,软塌塌道:“有主人上药,就是再严重的伤,也不疼了。”
雁宁无动于衷:“疼就是疼,不疼就不疼,别学这些虚头巴脑的话。除了让自己受苦,没个屁用。”
若水:“……主人好不解风情。”
“是没必要解你的情。”雁宁手指敲了下他的额头,打趣道:“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样,说不疼谁信?”
雁宁的视野内,小魔物光裸着上身,趴在窄小的床板上。后背的旧疤被深深浅浅的新伤覆盖,有些来源于打斗中灵力所伤,有些则是硬生生被树皮划出来的。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伤口都血肉翻连,红肿流血,煞是可怖。
她心底生出几分无奈,叹道:“你说你招他干嘛?上次的亏没吃够?”
若水却露出些许委屈,告状道:“哪里是我招惹?明明是他先欺负我的。”
雁宁将信将疑:“云扶风既然答应过不杀你,就不会下死手的,我不觉得他是言而无信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主人相信我,若水发誓绝对没有故意惹事。”
“真的?”
“真的!”
若水一双眼睛水灵灵睁得老大,晶亮的眸子里,填满了认真与乖觉。明明白白告诉你:他说得真心实意,没有半句谎言。
只看着这幅模样,就让人对他发不出一丁点儿火气。
他面庞浮现满腔的天真与不谙世事,脑海里,却闪烁着另一副场景。
“……这里面汇聚了上古仙魔战场的怨气与愤怒,会千万倍放大心中的恶念。被它沾上,再良善的佛陀也会变得残酷阴狠。”
“确定有效吗?你口中的人可是仙门最冷心冷情的修士,怎么可能轻易中招?”
“哈哈哈!就算是无净雪上最圣洁的仙者,内心也不是净土一片!身处六界之中,哪个没有怨念嗔痴?区区一个剑宗小子又怎能免俗?”
“何况他最执着的事是什么,最嫉恨的人是谁……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
“去吧,若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又如何争得你主人的欢心?难道你甘心看着那个男人和她一生双宿双飞,自己只能做一个被情敌踩在脚底的奴仆?”
“……”
兵器地库内,器灵一面尖笑,看着少年快步走出石门,带着他昭然若揭的妄念,以及暗暗滋生的心计谋算。
“想什么呢?问你话都不吭声。”
面前女子凑近的脸,让若水骤然回神。他胡乱按下思绪,答道:“没,没有,主人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后背的伤要好好养上一阵子了。”
“若水全听主人安排。”
“嗯,幸好不伤及性命,只是……”
雁宁欲言又止,小魔物身上的蚀骨虽然被压制住了,但并不是长久之计,一日不祛,便一日损伤根骨。
若水看出她的艰难,脸上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作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会死就好,反正我只想陪着主人。”
雁宁如何看不出小魔物在故作平静,她垂眸不语,面上透出几许思量。
若水静静地望着她,同样是一声不吭。
片刻后,雁宁掀起眼皮,视线直直看向若水,沉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蚀骨’之所以难解,是因为每个法咒都不尽相同,只有施法者才知道绘制过程和破解方法……”
见若水面色凝重,雁宁话音一顿,脸上闪过些许纠结,才继续说:“另一个办法就是,将比施法者更高的修为注入你体内,强行运转,破开咒术。”
话音刚落,若水便坚定道:“我选最后一个。”
“我还没说完,云扶风修为即将登至化境,且不说如何去寻这么一个,肯将绝世修为白送给你的人。就算是真找到了,这样高深的法力骤然入体,你的身体也承受不了。”
雁宁摸摸若水的脑袋,道:“风险太大了……不如,我去和云扶风说一说,只要好好讲条件,他会答应我的。”
“不行!”
若水急得一把抓住了雁宁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声色凄惶:“不可以去求他,傻子都知道他会提什么条件!我不要主人被他胁迫。”
雁宁低语:“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不行就是不行!”若水忍痛强撑起身体,张开双臂抱住雁宁,祈求道:“主人,就选第二个吧,我不会有事的。”
他脸上浮起一个轻柔的笑,目光湿漉漉映照着雁宁:“主人还记得救了我的那天吗?那一天之前,我刚从天魔卫的牢房里逃出来。”
雁宁瞳孔微微睁大:“你怎么会被他们抓走?”
“我被一群石妖诬陷偷了他们的财物,逼我去替他们偷盗魔石还债。我不答应,那些石妖便将我殴打一顿,然后顺手交给了巡逻的天魔卫。”
“天魔卫并不问原由,我亦被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这样,我被拖进了卫狱的牢房。”
听到这儿,雁宁手指下意识一紧。若水察觉她的紧张,声音更加温柔,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闲谈故事。
“在那里面待了叁天,最后我装成一具死尸,才和其他的尸体一起,被丢去了城外的乱葬岗。那时我想着要去城里找娘亲,便挣扎起来回了四方城。又怕再被天魔卫发现,只好藏在路边的柴火堆里。”
“万幸的是,就在要饥饿伤重而死的前一刻,我遇见了主人。”
若水星眸湿润,眼底漾起浓浓暖意,一眨不眨地看着雁宁:“主人放心,越是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候,我运气越好。小时候被娘亲捡回家,后来又被你救了一命,所以这一次,我一定也能逢凶化吉。”
雁宁盯着掌心久久不语,半响才状似迷茫地说了一句:“可是,哪里去寻这个人呢?”
“兵器地库。”
雁宁蓦地抬头,直直看向少年:“你想说那个器灵?”
若水点点头,小心翼翼道:“可以吗?如果不行,再等一等,慢慢找合适的人。”
他眼神打量着雁宁,小声地补了一句:“反正不能去找云扶风。”
“等不及了。”雁宁叹了口气,没听清他后半句话,只道:“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谢谢主人!”
若水扑上前,猛地仰头吻住雁宁,动作急匆匆的,一不小心嗑到了对方的唇。
“嘶!”雁宁吃痛,一把推开身前的人。
“啊!”若水伤口忽然被牵扯,顿时失力趴倒在榻上。
“没事吧?”
“不碍事,不疼。”
“还嘴硬!”
雁宁拿过药膏继续往他身上“修补”,看着面前新旧迭加的伤痕,忽然问道:“你在牢房的叁天是怎么过的?”
若水转头瞅了她一眼,随即低头将脸埋进臂弯,于是声音听着便有些沉闷:“主人要听?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是在那儿才知道,折磨人的方法……原来有那么多。”
“你若不愿提,就不说了。”
雁宁明白了当初在医馆里,小魔物为何那样害怕天魔卫,便不打算追问。
有些事彻底埋藏更好,回忆只会让人痛苦。
谁料话刚说完,却见若水忽而探出头,侧脸枕着手臂,直勾勾注视着她,道:“要说!”
他语气有些恶狠狠的,似怨似怒:“不仅要说,还要说得仔仔细细,把若水受得每一分苦,挨的每一分痛都说出来。”
“这样说完……”他眼神一柔,怨怒瞬间消散,继而流露出一股可怜、委屈的神色。
“主人就会更心疼我了,也就会多想一想我,念一念我了。”
“你呀……”雁宁叹了一声,语气明显软了不少,“我什么时候硬下心肠对你不好过?”
“你非要成亲的时候……”若水见她眉头忽皱,忙又道:“我现在知道事出有因了!但是,但是我就是很难过,那时的主人真是伤透了若水的心。”
说到最后,他那惯常的委屈又露了出来,几乎有些哀怨地瞥了瞥雁宁。
“……”雁宁愣是被看得头皮发麻,简直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在成亲这件事上斤斤计较?
小魔物是这样,云扶风比他更甚。
搞得她两头不落好的。
“主人……”
“行行,是伤到你心了,是我不好……快别耷拉着脸了,眼泪也给我收回去!”
“那主人不要再接触那个老男人了。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忙,那等事情结束就把他赶走。”
雁宁诧异道:“他只不过比你大一岁,哪里就老了。”
若水不服气道:“那也是老男人,比不上我年轻好看。”
“好好好,就属你最年轻帅气好吧。”雁宁戳戳他脑门,忍俊不禁。
另一厢,云扶风回到青居,刚踏入房内却陷入了沉思。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底忽然生出重重的疑虑:自己为何会突然如此暴戾?
记忆里,那魔族说的都是些惯常的挑衅之语罢了。
思及白日里的事,云扶风神情间难免浮现几丝不愉快,随即按捺下去,细细翻找着打斗时的每一帧画面。
忽然他眉心一拧,终于寻出一线蛛丝马迹。
昨日。
“知道为什么主人不愿意回你的青居吗?”
青痕覆面的魔族说起话来肆无忌惮,狂妄之色从黑亮的眼眸里飞射出来。
云扶风睨着他,心底尽是不屑。明明一星半点儿都比不上他真容,却不知为何得到了阿宁的欢心。
定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魔族少年还在叫嚣:“因为她厌恶你。”
“喜新厌旧,你不过是个被丢弃的无用之人。”
云扶风不为所动,运转灵力,纵身而起:“虚言不必多说。”
若水弯唇一笑,随之腾升至半空。
打斗时,魔族少年掌心偶尔有黑色气息涌动,云扶风见之不禁皱眉,更加增添几分猜疑,认定对方修炼有异,必是走了邪魔外道。
他试图抓获那只气息诡异的手臂,当堂给雁宁看这“证据”。
奈何黑气出现频次并不固定,一时倒难以抓个现成。
“你有什么好的?能逼得主人和你成亲,就因为你也是修仙者吗?”少年的笑容收敛,毫不掩饰对眼前人的恶意。
云扶风无动于衷,视线紧紧锁住少年腾挪的身影,仔细打量那双瘦削的手掌。
突然,他身形一动,瞬间移至少年身旁,猛地扣住了那只正徐徐散发黑息的手。
“这次看你如何狡辩!”
“云师兄,你不愧是天生剑骨啊。”
两句话同时响起,云扶风目光微凝,不知对方是何意。若水却嘴角上扬,露出些许古怪的得意。
清澈的少年声音缓缓响起,若水一字一句道:“但是,主人说,你不仅是修仙的剑骨,更有一副自甘轻贱的贱骨头,当真是烦得很。和你有过肌肤之亲,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恶心、最后悔的事!”
轰的一声,云扶风只觉得怒火顷刻燃烧了神智,他在那一刹那听不见任何声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眼前这个魔族!
“原来是那个时候……”
卧榻上,云扶风翻身而起,想着既然查出自己行为异常的原因,不如和阿宁说明白,以免她继续误会。
刚穿好衣衫,他看了下窗外天色,忽然摇头一笑。
阿宁想必已经歇下了。
明天再和她讲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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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雁宁:这话我可没说过。
小魔物:绝不承认是自己编的。
云扶风:老婆明天听我解释。
雁宁: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其实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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