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到了天光将亮时,才有士兵跑过来说,杀了不少附近兖州士族的部曲兵。
“有几个前几日曾来咱们营中送过猪羊,”士兵大大咧咧地说,“我是见过的!他们正跪在那里,说这都是误会,求将军放过呢!”
“将军!你看!你看!”
那些被绑了起来,拔了头冠,披头散发瘫在雪地里的人,是不是很面熟!
张辽对那些蛇鼠两端的小人的命运毫不关心,他只问一件事,“曹操呢?”
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时,远处响起了可怕的马蹄声,深沉又急促,带着狂风暴雪般的咆哮与呼喝冲了过来!
“曹公回来了!”有人在嚷嚷,“一定是曹公!不不不!这是袁公的援军!这必是袁公的援军!”
张辽一瞬间的神经绷紧,片刻又放松下来,他从亲兵手里拎过一柄新的马槊,一夹马腹,向着那个方向迎了上去!
他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他的眼前除了远处马蹄声的方向外再看不见什么东西,天地间似乎白茫茫一片,只有大雪。
像是雁门才会下的大雪。
即使来的是冀州人的大军,他今天也要在袁绍脸上踩上几个马蹄印!
他就这样冲向了那支兵马!
……然后在看到对面旗帜后,忽然勒住了与他一样正满脑子热血的战马。
……战马很不高兴,不仅前腿站起,还用鼻子猛喷了他。
当近前时,张辽发现陆悬鱼的脸色可怕极了。
他是个武人,不知道怎么仔细形容,只是觉得那张脸可怕极了。
说出来的话也可怕极了。
“可知曹操的去向?”她问。
“不……”
“派斥候去附近细细地查,”陆悬鱼的声音几乎是森然的,“有消息的,赏万金!”
骑兵们立刻兴奋起来!
查到消息就赏万金,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曹操的头颅会让将军开出更高的价格!
十万!百万!田主簿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万岁!
柘城附近敌我双方都开始了“寻找曹操”行动。
所有人第一反应是曹操躲了起来,离得不远,就在附近。
自从陆悬鱼领兵北上,他一直是这样的,这次应该也不例外,等着她无功而返后,再重新悄悄跟上。况且战场这么大,搜寻战场的确是个费工又费力的活计,他藏在哪里都不奇怪。
因此不仅陆悬鱼的兵找,兖州和冀州的士人也在互相打听。
——曹公伏兵于何处呀?
——咱们都是待曹公忠心耿耿的人,必不会出卖他的,实不该连咱们都瞒过去啊。
甚至连邺城派出来的使者也在狐疑地等,而没有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地往回返。
就在柘城往北的路上,曹操的兵马正在沉默地前行。
冰雪已经覆盖了这位主帅的胡须,但他的目光比冰雪更加冰冷。
他已经走出百里之遥,以这样的速度,最多再有五日就能赶到他的目的地了。
——本初啊本初,为什么你也好,你的谋士也好,都认为我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呢?
——这太高看我了。
他想到这里,忽然轻轻地笑了。
风雪尽处,正是邺城。
第539章
南边的风雪大,北边的风雪只会更加酷烈。
但这对邺城的士族来说完全没什么关系,他们甚至不必像南边那些正在打仗的人一样抠抠搜搜,将窗子用皮毛盖上。
那样做屋子多暗啊,屋里多呛啊,再说外面正在下雪,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好好赏玩一番呢?
他们命人将帘子卷起,窗子打开,让明晃晃的天光照进屋内,连同外面纷纷洒洒的雪花,还有雪压松柏的美景一并送进来。
他们还命人将其他赏雪用的东西也送进来,比如热酒和热汤,比如一只烤得嫩嫩的羊羔,比如用粮食喂得肥肥壮壮的小猪仔。当然一只烤乳猪有点腻了,只取颈上的肉就好,用蜂蜜腌过,烤到慢慢流油,最是肥嫩香软,咬一口肉汁四溢。
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些温室里种出来的青葱蔬菜,三三两两点缀着碟盘,再加一点新鲜的浆果。
穿着翠绿衣衫的婢女脚步轻盈地从壁衣后走出来,卷起一点衣袖,露出又细又白的皓腕,比一比外面的落雪也毫不逊色。
远处又有乐人在吹奏笙歌,优美清越,正衬此景。
至于这样敞开窗子能不能保暖,这些阀阅世家是不必考虑的,隔壁的小屋里装满了炭火,烧得极旺,热气透过壁衣穿透进这间屋子,真是春一般温暖舒适。
他们就这样一边打着拍子鉴赏音乐,一边闲聊起来。
先是聊一聊这音乐,聊一聊不同的乐人吹奏弹唱的不同风格,然后聊一聊那几个城中有名的乐人,接着因为有人开始埋怨,说那些乐人都被拉走了。
“拉走了?他们可是郭公则极喜爱的人,谁将他们掠了去?”
“掠了去?是被审正南拉去服徭役了!”
“李佳人新制的《陌上桑》我还未听过!”有人惊呼起来,“审公如何这般鲁莽!”
“他岂是鲁莽,分明是跋扈!比之许攸有过之无不及!”
这样愤怒的声音起得很高,于是立刻有了三三两两的附和。
“论理我与他家也是有姻亲在的,实不该如此说,只是他手段也太不客气了些。”
“审配之于明公,似程昱之于曹孟德哪!你们看看,曹孟德现下又是什么下场。”
“唉,唉,谁让三公子与他亲厚,沮公气势也比不过他……”
他们一心一意地抱怨,不在乎外面的雪景,不在乎藏在雪景后用冻僵的手指演奏的乐人,连肥美的猪肉渐渐冷掉,鲜嫩的羔羊渐渐烤干水分也不在意。
有婢女欲言又止,最后在郎中的眼色下悄悄将烤得快焦的羊羔抬了下去。
不值什么,再烤一只新的便是。
他们只在乎审配无休无止的备战,备战,无休无止的压榨士族的钱粮和人丁,可是明公已经有几十万大军了!打个刘备有什么难的!
他们的心仍然是向着明公的,毕竟谁也不想新任冀州刺史上任。
可就审配这个刮地皮的劲儿,大家多少还是冒出了各种各样的抱怨。
抱怨不重要。
这是他们的私宅,往来伺候的都是忠心的奴婢,他们可以嘟嘟囔囔地抱怨,直到吃醉了酒,径直躺在毛毯上小憩也可,将自己得宠的妻妾唤来去内室休息也可。
这是个下雪天,平日里他们都懒得处理事务,今日不是正该这样逍遥一下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处灯火一盏盏点亮,衬着擦得明镜似的黄铜连枝灯,闪烁着连成一片灯火通明的富丽景象。
有情趣高雅的名士就这么躺在主室里,将头枕在枕上,一双眼睛透过暖融融的火气,望向屋檐下的那片夜空。
婢女悄悄走过来,为他拿起被子,正准备盖在主君身上时,忽然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腕。
那个俏丽的少女脸色忽然红了,“主君?”
士人的眼睛直了,但不是看她直了眼,而是看外面直了眼。
“你看,”他指了指东面的天空,“是不是起火了?”
“或许是哪一户用柴不甚,也未可知……”
主君一骨碌爬起来,脸上的醉意全消失了。
“什么声音?”他颤抖着问,“什么声音?!”
有乱军进城了!
有乱军进城了!
有乱军进城了!
邺城东城门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到处都有人在跑来跑去,到处都有人在哭喊!在逃命!
在那座高逾三丈,厚逾两丈,甚至可以在上面跑马的城墙上方,夜空正在熊熊燃烧!
那是哪里来的敌军?
是刘备吗?
是陆廉吗?
还是作乱的山贼、乌桓、亦或者为公孙瓒复仇的鲜卑贼还不肯消停?
街上的男人在拼命奔跑,妇人抱着孩子在房屋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忽而有人用凄厉的惨叫撕破了混乱,而后立刻融入进去,再不留一丝痕迹。
那些门前立了阀阅的人家都将大门关得严严的,令郎中打开武库,健仆们取了刀兵,郎君们穿上铠甲,谨慎地守在门后,再派一个胆子大的搬来梯子,搭在院墙上,悄悄爬上去,探出头,小心往外看。
——可看到什么了?
——只见得东面起火,有兵卒向那边跑去!
——见了贼人不曾?
——不曾见!
——蠢货!蠢货!换一个眼神好些的上去!
——郎君!见了!见了!那不是山贼啊!
——那是谁?!
房顶的仆役刚要答话时,又有跑步声向着门前而来!
“曹贼逆乱!审治中有令!各户郎君速领部曲援护东门!慢军者罚!悖军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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