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应了这种目光时,他们又会将头低下。
他们一定得低头,否则会有军官跑过来,用不敬主君的罪名来鞭笞他们。
他们低着头,光着脚,脚掌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他们低着头,但还在看着他。
他们在夜晚也看着他。
在他的梦里,他们满身是血,死状各异,可一双双眼睛还在看着他。
哪怕头颅已经落在地上,踩在泥里,他们还在看着他。
等到了清晨,当他走出营帐时,她会看到有人抬着一具具尸体出营。
——战后的每一天里,都有伤重去世的士兵。
那些明明活着下了战场,却依旧不能归乡的士兵也在看着他。
每当有人看向他时,刘勋都会浑身上下变得僵硬冰冷。
就好像他也没有活过那场战争一样。
陆廉这个人是很讨厌的,他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
她言行粗鲁,待他的态度又很蛮横,还嘲笑过他,是个最讨厌不过的小女孩。
——但她的确是了不起的。
当他亲身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刘勋确定了这件事。
他完全不明白,在那样混乱嘈杂,那样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她究竟是怎样判断形势,下达命令的?两方的战鼓交织在一起,金钲也交织在一起,他连一个简单的命令都不知道该怎么传达给士兵!
还有身先士卒这个词……这词看起来多简单啊!
但主帅身后有旌旗,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后面,都有数不清的冀州兵向他冲过来,一心要斩将夺旗!那样的喊杀声!还有长戟上的寒光!他在千余人的卫队里躲着都要吓破了胆!她怎么还敢向前冲!
还有那样多的血!那样多的死尸!看一眼都要吓死人了!
而她竟然能从这样的尸山血海里一路走过来,走了十年!
……她还是人吗!
在“陆廉不是人”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刘勋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
他因此听身旁人的嘀嘀咕咕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是汉室宗亲,是朝廷亲封的两千石太守,他和一个“非人哉”较什么劲呢?他根本就不是吃打仗这碗饭的。
他可以留在刘备身边,亲亲热热,兄弟相称,也可以回庐江去,继续卖力地运粮运草过来,支援刘备的统一大业,到时官位也只高不低。
但是,他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可不代表他对勾心斗角这些事一窍不通!
刘勋抬起头看向身旁这个人。
也是宗室,也可以兄弟相称一下,反正大汉十几万宗室,大家都是兄弟。
但兄弟之间也有袁绍袁术这样的,亲兄弟也不耽误阋墙,因此刘勋对这人是没什么兄弟爱的。
他也察觉到对方对他也没有,不然也不会话里话外挑着他继续和陆廉不对付。
刘勋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对面很是机灵,立刻收住了话头。
刘勋眉头忽然又展开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个反应明显取悦到了正在搞事情的人。
于是刘琰的话又继续下去了。
两个人讲得很起劲,时不时也会扫一眼别人,不过也没人关注他们在说什么,甚至到了酒宴后半程,刘备还与左右夸了刘琰几句——看看刘子台神色渐渐如常,便知是威硕的功劳啊,威硕虽然不出征打仗,文职工作做得也不多吧,但他言辞机敏,又很懂得安抚人心,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幕僚啊!
天渐渐暗下去了,有人酒力不支告退,有人吃饱喝足告退,贪酒的人当然可以留下来继续喝,但特别想在这场酒宴上扩展一下人际关系的人是一定会留下的。
陆悬鱼吃饱了,且不那么热衷喝酒,并且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在许城这里开完会,她也准备去看看驻扎在附近的营地怎么样了。
当她起身同刘备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时,有人很不自然地站起来了。
“郡府新附,尚有许多庶务需处理,”陈群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似乎是想行个礼,但又很僵硬地搓了搓,“在下,在下先行告退……”
刘备看看他,又看看陆悬鱼,“那正好,你们同去便是。”
“主公,”她说,“不顺路啊。”
“天寒地冻,你骑什么马,”主公说,“借他的辎车用一用便是。”
她扭头看了一眼陈群,又转回头来,很是狐疑。
“主公醉了,”她说,“我那院子就在隔壁,我没骑马。”
主公看着她发愣。
还有人在偷偷看他们。
也有人在捂着嘴“噗噗”地乐。
主公冲她招招手,她皱着眉凑过去。
“陈长文好像有些话与你说。”他说。
“哦。”她很老实地应下,“我知道啦。”
……直说不就行了!
外面点起了火把,透过帘幕,照进辎车里,影影绰绰。
陈群端坐在车子的一角,规规矩矩,甚至没看她,这让她放心了一点,觉得他不是喝高了准备说点什么大家都很尴尬的话。
但陈群一开口就给她整愣了。
“将军欲效淮阴侯耶?”
她迷惑了一会儿,“确实挺多人夸我像白起韩信,但我觉得这太过了。”
陈群板着一张猫脸,很不高兴。
“在下说的不是将军的本事。”
……那还能是啥呢?
“况且韩白虽有领兵打仗的本事,却都未得善终。”
她挠挠脖子,觉得这些事跟她没啥关系,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辎车内光线十分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很亮,在若隐若现的火光中散发着清澈又温柔的光。
他看了一眼,就立刻将目光移开,然后觉得心中更气了。
……也不止是气,而是又气又怜,又为她不平。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着,最后还是平复下来。
“将军这些年里立下的功劳,君子知,小人亦知,”他冷声道,“将军行事当谨慎些才好。”
她疑惑地看着他,“我哪里不谨慎了?”
“当初刘子台领兵来此,”他立刻发难,“将军谨言慎行了吗?”
她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
陈群以为她会露出一点傲慢的神色——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格傲慢些的。
但她没有。
她回忆过后,只将眼珠又转了回来,声音很是平和。
“天气冷了,对流民来说,鞋子也是很重要的。”
陈群哑巴了一会儿。
“那你也不该笑。”
她好像又被噎住了,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泼皮无赖的回答:
“俺生就是这幅笑容!”
……辎车里又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中。
这个人似乎气急败坏,随时就要跳起来了一般。
他紧紧握着拳头,怒视了她几秒,忽然又泄气了。
“今日宴饮,我见刘琰行迹鬼祟,又与刘勋窃窃许久,恐怕有事不利将军,”
“刘琰?”她愣了,“刘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没仇没怨啊。”
陈群长叹了一口气,“你在这个位置,已经和许多人有仇怨了。”
酒宴散了,有车马渐渐地向着城中各个方向而去。
与倒霉的陈从事和纪亭侯一样,有些不顺路的人也会同乘一架车,比如张绣和他一直仰赖的贾诩老师。
两个人凑到一起时,张绣总觉得很感慨。
他这些年四处奔波,风霜雨雪的,感觉自己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
但贾诩也老大岁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生的,就觉得他当初离开段煨投奔自己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贾诩裹着一件大氅,在辎车摇晃中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
他没多饮酒,只喝了几盏热酒,吃了一碗汤饼,以及几碟清淡的小菜,没怎么动那些烤肉和鱼脍。
张绣看他保养得宜,他看自己却是耄耋之年,须得小心养护身体。
这位养自己总比养别人精心的文士在张绣絮絮叨叨“执子孙礼”的问候声中闭目养神许久,忽然开口了。
“将军与刘子台相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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