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时,彼一时,陆廉远在徐州,田豫亦于剧城死守,区区一个祢衡,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个善作辞赋的文人。
他若出城,袁谭随便分一点兵力便能驱赶开他,因此这座城池有什么必要打下来?
这位心气已经十分沉稳的大公子一面在同郭图推演剧城的攻守,一面派了骑兵斥候去探查南下流民的动向,准备先将那些百姓掳回来,再行攻城。
这位年轻的将军与他的谋士就这样笑吟吟地一面说话,一面靠着火炉,剥一只烤得已经十分温暖的橘子时,信使回来了。
当亲兵掀开帘帐时,一股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袁谭略有些不喜欢地皱了皱眉,但又将眉毛舒展开。
“祢衡可有答复?”
“有!”信使立刻说道,“下吏带了手书归来!”
袁谭将一瓣橘子从橘皮中剥离出来,塞进了嘴里,漫不经心地看了信使一眼。
他一点也没有去看一看那手书的兴趣。
“那念念吧。”
信使从丝袋里拿出了那封手书,十分小心地将它展开。
大公子的注意力还在郭图所指的青州与徐州的边界线上,因此没有察觉到这个信使仿佛哑巴了一般,迟迟没有开口。
倒是郭图转过身,很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念?”
“祢衡狂妄,有许多不恭不敬之言在上面,”这个文吏的额头上眼见就冒出了汗珠,“下吏不能……”
袁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拿来给我。”
这封信确实不太恭敬,因为简单来说,他是一封针对袁氏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袁家四世三公,袁谭名为汉臣,不思报效皇帝,私自攻伐,其罪大焉的那些东西。
空气里暂时地寂静了一下。
郭图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大公子的神色,但他很快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因为大公子“呵呵”一声,将信递给了郭图。
“不过腐儒。”大公子这么说道。
但郭图看完之后立刻给出了不一样的看法。
“祢衡想要激怒大公子,令我等徒劳消耗心血,攻打千乘而已,”郭图说道,“大公子却勘破了他的计谋,实在高明!”
两人相视一笑后,郭图将那封檄文递给了信使。
“拿出去烧了吧。”他不在意地说道。
这样拙劣的计谋,三岁顽童也不会上当的!
但此时的袁谭也好,郭图也好,就万万没想到祢衡这个人和一般的谋士不一样。
一般的谋士,或许是靠计谋来安排敌军;
祢衡这个人,他靠的不是计谋,而是骂人的功夫。
当发现第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之后,祢衡一点也没有气馁,他颇为平静,甚至轻松地从匣子里取出了第二封已经写好的手书。
在那封手书下面,还有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来人呀!”这位祢从事喊了一声,“我还有一封信要送去袁显思的营中!”
第273章
使者的马跑得很快,但是到了袁谭的军营时,似乎仍然晚了一小步。
军需官在分发武器,排到的士兵领到自己的武器,背在身后,没排到的士兵在用布条或是绳子绑一绑小腿,再最后将脚上破旧的草鞋调校一下。
帐篷已经收了起来,民夫将这些宝贵的油布财富与其他辎重有条不紊地装在缁车上。
营寨的栅栏被推倒,绳索被收拢起来。
这些乱七八糟,忙忙碌碌的景象汇总到一起,很容易让人得出一个结论:袁谭要走了。
他的军队要继续向前推进,绕过千乘。
也许他会留下一千的预备队放在这里,也许连一千兵力也不会放,只要留下几十个斥候,偶尔在千乘附近巡逻一下就够了。
使者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要不要送上这封信——这对于千乘来说应该是个好主意。
没有人希望激怒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尤其是兵不满千的千乘城。
但即使是这个小吏心里也会嘀咕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就是怀着这样必死之心,被带到了已经骑在马上,正在同坐在车里的郭图说些什么的袁大公子面前。
“又来?”袁谭很有些吃惊,“你们那位小书生难道写文章写得兴起了不成?”
“我们从事说了,”信使硬着头皮说道,“大公子若是不欲再见到我们从事的书信,那便亲自来城下说一声。”
“大胆!”
“狂妄之辈!”
“大公子!这样的人,应当……”
袁谭已经拆开了那只丝帛织成的书信袋子,将祢衡的第二封信拿出来看了。
……这封信的语气也不怎么好。
祢衡骂他欺软怕硬,明明在小陆将军面前是败军之将,此时看到陆将军南下援救刘备,便趁虚而入,恐非大丈夫所为,要惹天下人耻笑了。
光是小陆将军也就罢了,祢衡甚至还连吕布一起拉过来了,说他被小陆将军打回平原还不知羞,还要再被吕布打一次,丢盔弃甲,天啊这种事一百年之后也不会被史官忘掉!大公子!你要还是个男人,你要还想一雪前耻,你就来打个千乘试试啊!
坐在车上的郭图十分在意地看了一会儿大公子的脸色。
似乎有一丝乌云经过,但又很快释然了。
“他说我胆小如鼠,不敢窥千乘。”大公子这么说道。
郭图摸了摸胡须,微微笑起来。
“祢衡技穷矣。”
连这种几乎骂大街的话都喷了出来,难道祢衡还有什么值得大公子在意的实力吗?
见到袁谭的军队即将开拔,他已经慌了,跳脚了,这岂不是显而易见?
听到郭图这样轻飘飘的评价,袁谭眉目间那最后一丝阴鸷也散了。
“区区狂士,不足与论,”他笑道,“待我全据青州,再回来寻他的当面对峙吧!”
这位年轻将军再没分给那个千乘来的信使一个眼神,调转马头,喝令一声。
随着他的一个命令,成千上万的士兵便沉默着向着同一个方向进发了。
“嗯,我知道,”祢衡这样说道,“我这里还有一封信。”
“从事,袁谭已经走了!”信使大吃一惊,“你便是再送信给他,还有什么用?”
祢衡翻了个白眼给他。
这个瘦削的,衣衫朴素得近乎破旧的青年总是很爱翻白眼的,他也因为这样狂傲的脾气一路上吃过不少苦。
但自从他来到青州,投奔了孔融与陆廉之后,这样的白眼倒是很少翻了。
现在他又一次歪着脖子,将这个招牌性的白眼放出来,看得使者还愣了一愣。
“我这封信给他,他必回来。”祢衡说道,“你寻一个弓手与你一同过去,拿一支箭拔了箭头,把这信绑上,射进去就是。”
“从事——”
祢衡撇了撇嘴,打开了自己手边的匣子,丢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送到袁谭手中时,他已经绕过千乘,继续向东行进了二十余里,正在安营扎寨。
士兵们的帐篷要慢慢立起来,但主帅的中军帐总是最先收拾整齐的,因此袁谭得以在这间布置得十分精美舒适的帐篷里,一面同自己宠爱的两个美貌婢女嬉笑,一面吃一勺几乎在深秋见不到的甜瓜。
亲兵跑进来同他说起那个信使又一次送来书信,并且这次干脆远远地射了箭就跑时,袁谭哈哈大笑起来。
“这狂人别看有骂人的本事,倒是惜命得紧了!”
两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奉承着她们的主人,“在大公子面前,他还能怎么张狂呢?”
“以大公子的军容军威,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从事,难道雒阳那些公卿就能不露惧色?”
袁谭原本不想看那封信的,但听了两个美婢的小心吹捧,他的心也飘飘然起来。
他有这样一支兵马,青州又无陆廉镇守,祢衡便是骂一千句,一万句,又岂能伤得到他分毫?
“把那信给我,”他笑道,“我看看祢衡这次又骂了点什么?”
祢衡这封信措辞其实并不尖锐,也没有如他想象那般跳脚骂大街。
他甚至表示,他有意投降。
——这原本是一个很不错的消息,但祢衡的投降是有条件的。
他说,天下皆知袁公最出色的,也是唯一的嫡子是袁尚,如果他投降,也希望可以向三公子投降。
至于这位大公子,出身非正,窥测主支,不孝不亲,即使他夺了青州,难道青州人愿意向袁公的侄子——而非嫡子效忠吗?
——对不起,祢衡在信里这样很客气地写道,公子你很努力,可是,你不配啊。
在一片死寂后,忽然有惨叫声贯穿了这座中军帐!
美丽的婢女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出来,她那美丽的双颊上带着一道长长的血痕,尽管这只是她的主人暴怒之下的一点小小惩罚,但她确实再也美不起来了。
然而比起那两个统帅身边的小玩意儿的死活,全军将士很快收到了主帅的一道新的命令:
折返回去!折返回去!
全力攻下千乘城!传令官这样大声宣布——不留俘虏!
天气有些阴,因此风很冷。
那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还在自北海缓缓向东,向着琅琊的方向而去。
平民们的厚实衣服不多,皮毛更是他们不敢肖想的珍贵奢侈品,因此在这样的天色下赶路,他们的面色总是很憔悴的,微微透着青灰,也不停地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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