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刺客吗?!
举办酒宴的主室忽然变得非常混乱,非常血腥。
有人想拔出随身所携的佩剑,有人想要冲上去与这些婢女搏斗,有人腰腹中矢,一时却还没咽气,挣扎着想要逃走,于是婢女又补上一矢。
终于有人冲到了一名婢女面前,那个肤色黝黑,容貌粗糙的女人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将弩机顶在了他的脸上,扣动了机扩!
“求求……”
“饶过我……”
鲜血染红了金丝木板地面,顺着纹理慢慢地流了进去。
还有人在喘气,还有人在哀嚎。
五十名婢女,五百支弩箭,二十余名宾客,再算上崔家的健仆,门外的车夫,一共也只有六七十人。
至于那些女眷和寻常仆役,皆不足道。
但女兵们可能会紧张,也可能会浪费弩矢,因此多用些弩矢是正常事,算不得浪费。
她还有几名亲随女兵携带的连弩未曾拿出来用,若是遇到什么力士或是剑客,应该也能应付得来。
陆白重新从屏风后走出,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血流遍地,浓稠得几乎在蒸腾的屋子。
她记得那些宾客全部的人数、以及他们每一个穿着和模样,她必须确认他们每一个都在这间屋子里。
……还有那个小郎君。
他的胸膛上中了两根矢,却还没有气绝,一半的脸泡在血泊里,另一半的脸看起来还是带着十足的少年气,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问不出来。
陆白弯下腰,伸出一只雪一样的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短剑,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膛里。
第257章
这个晚上对于剧城的百姓而言,其实是毫无关系的。
但曲六有一点不同。
他们这种寅时便要起来洒扫街道的杂役通常都起得很早,他也不例外。
今日陆氏女举办迎亲宴,有崔家人提早发了他们一点赏钱,要他们将城门到崔府的这一条路清扫得格外干净些。他拿了这几十钱,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随手花用,而是珍之重之地收了起来。
城中现在不太平,他总得警醒些。
因此刚睡下不久,一听到有人敲了敲他那扇破窗,立刻便爬起来了。
“快起来,”那个小吏说道,“有活计寻你们!”
这排破旧砖房盖在了郡守府后面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住的都是他们这样的人,无论贵人们需要帮佣、仆役、亦或者处理脏活的苦力,小吏只要出府不到五十步,总能找到这样一群人。
他起来得很迅速,其余杂役发出了叽里咕噜的抱怨声后,也很快便跟着起身了。
“贵人们有何吩咐?”
火光摇曳下,小吏阴沉着一张脸,注视着面前这群畏畏缩缩的杂役。
“给你们寻了个好活,每人可得一百工钱,赏钱另算!”他说,“只要你们动手,不要你们动嘴,若是多说了一句令贵人知道,性命不保!”
大多数杂役们的脸上一瞬间便布满了兴奋,只有曲六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是要小人们洒扫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小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凭你们还做得什么!你倒是大胆,一会儿可千万别吓尿了裤子!”
他们的确是去洒扫清洗,只不过不是清扫街道,而是清扫今日举办酒宴的崔府。
一整条街道都被火光所照亮,士兵们全副铠甲,手持长戟,押送着许多哭哭啼啼的老幼妇孺,自崔府而出,从他们身边经过。
曲六看了她们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他们即将进入的这座府邸。
这里到处都是血。
有些是自然从身体里流出,落到地板上,缓缓变成一滩;有浸透了衣衫,在死者挣扎扭动时也跟着在地板上擦拭描绘的图案;有人踩过了血泊,慌不择路想要逃走,因而留下的一连串血脚印;
还有壁衣上、墙柱上、地板上、案几上、以及门槛上,都留下许多模糊的血手印。
鲜血汇聚起来,慢慢地流出了这间灯火通明大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这间主室的门已经大开,夜风肆无忌惮地冲了进来,将沾血的壁衣卷起,仿佛一面面招魂幡,正替那些死去的人诉说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上过战场,并且堪称身经百战的老兵曲六,对这一切也感到触目惊心。
因为这不是一场战争。
这是一场谋杀。
小吏已经忙忙地吩咐起了他们,那些尸体被抬走了,但这间屋子需要被收拾干净,可想而知,他们这个晚上会很忙乱。
但再怎么忙乱也比不过这座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一群人。
他们是注定不眠不休的,比如说田豫。
这二十余宾客并不尽数住在城内,因此搜捕起来很费力;
但其中也有几人是兄弟一同前来,一家人,这样倒还省了一点力气。
吩咐过那些出城的校尉之后,田豫又立刻派人给孔融送了信。在这一切都安排完之后,他匆忙带兵包围了崔府。
然后田豫见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陆白。
她穿了一件蜀锦裁制的墨绿罗裙,金线一般的纹缕在灯火下散发着光彩,将她整个人都映衬在那种恍惚而不真切的光晕里。
但她的手上拎着一柄短刃,有粘稠的鲜血在慢慢滴落,落在她的裙角上,然后田豫才发现,一路自厅中走出,陆白的裙角已经浸透了鲜血。
在她身后,那些婢女打扮的女兵正从满地的尸体上一根一根地拔出弩矢,以细布擦拭干净,再重新放回随身携带的匣子里。
“它们染了血,不能重新放进弩机里,”陆白察觉到他的目光,便这样解释了一句,“需要清洗干净之后涂上油脂,打磨保养之后才能继续使用。”
“……你杀了他们?”
陆白站在台阶上,那样平静地望着他。
一阵风起,厚重的裙角虽然不能被这样温柔的秋风吹起,但她的发丝轻轻地拂过了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
有一丝不知何处而来的血迹跟着发丝,轻轻地擦在了她的脸上。
“他们背叛了阿姊,也背叛了青州,”陆白停了一下,腮边浅浅地出现了一个酒窝,“先生,我行事鲁莽了?”
不,她行事不是鲁莽。
除却诛杀这些背弃孔融,也背弃了刘备和陆廉的士人,斩断袁谭伸向北海的手之外,陆白这样做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她想要断绝掉孔融与袁谭媾和的可能。
田豫甚至觉得,陆白这样行事,不仅想要让孔融站出来,旗帜鲜明地与袁谭彻底决裂,甚至还不放心他的选择,也想要用这种方式来逼他。
她的计划看起来还略显稚嫩,算不上周详缜密。在一场屠杀之后,还需要他和孔融完成善后。
但如果连这种“并不周详”都被她考虑进去,变成变相逼迫他和孔融表明态度计谋呢?
如果陆白真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之后,选择了这样一条路,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心思深沉,下手狠辣,即使对自己的盟友也永远保持着一份怀疑与警惕的人。
她身后一团灯火,神情十分模糊。
田豫忍住没有开口,没有这样发问,没有向她确认。他更希望陆白并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她只是被崔氏三番五次地威逼,愤而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对抗这些想要用她当人质,挟持陆廉的士族。
“你……”他最后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做下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
陆白怔忪了一会儿。
那个跟着阿姊从长安一路到了平原,又从平原来到徐州的少女忽然也跟着回来了一会儿。
但她迅速地恢复了清醒,因此那个复杂的神情也迅速随之消失了。
陆白没有立刻回答田豫的问题,她的目光转向了庭院中一棵正在慢慢飘落树叶的古树。
那些叶片会在这个秋天慢慢掉光,再在冬雪来临时被积雪埋在树下。但到了明年,春天一样会来,枝头依然会开满她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花。
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只有她。
“我知道。”她微笑着说,“今时今日,我才明白阿姊的话。”
这场血腥大清洗始于一场迎亲宴,陆廉之妹陆白领五十女兵,皆作婢女装扮,身携连弩,伏于壁衣后,待宾客酒酣耳热,怠于防范时一起杀出,席间宗贼皆伏诛……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上门给陆白说亲,与此相反,青州百姓若见自家小儿啼哭不止,倒是会提一句陆白的名讳。
“再哭!再哭就让陆白来抓你了!”
但对于那些被谋杀了族人的豪族来说,他们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甚至完全无暇去怨恨那个布置并实施了这场谋杀的女人——因为有人比她更值得他们憎恨。
这些北海士族中,有人与冀州的确有所串联,家中也搜出了书信,但也有人不过是被那些铁杆的拥袁派说动心思,犹犹豫豫地倒向了袁谭的。
这些人平日里极方便见面,更不会留下什么书信,因此只能由家眷或是仆役出来指证。
但即使如此,还有几家做事谨慎,管理家中仆役婢女都极严,因此能够一口咬定不过是稀里糊涂去参加了一场宴席,根本不知道与袁谭串联之事,死得实在是冤枉极了,想向孔融讨一个公道。
……但孔融并没有给他们公道,孔融甚至没有亲自出面,表明什么态度,那些失地士人与外地逃难至此的名士已经跳了出来!
若那几家能够自证清白,不仅孔融与田豫的威信将受到挑战,孔融也会被迫给予这几个家族更好的补偿,那其中必然包括了官职与田产!
这些决心用投靠孔融来换取家族再次振兴的士族成为了这场风波中最受瞩目的群体,他们竭尽所能,用各种办法去威逼利诱那些已经认罪的家族指认这几家,再想方设法地将证词配上一套完整的证据——那其中包括笔迹几乎以假乱真,言辞似是而非的密信,又或者是一匣打了平原印记的金饼。
被罗织罪名的家族自然惊怒交加,想要驳斥这些欲加之罪,想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但他们已是阶下囚,唯一的裁定者又是孔融。
袁家大公子也许想救他们,可他离得太远了。
这样一场审判的最后,孔融听取了方方面面的证词,也看了那些书信与财物的证据,他最后宽宏地决定,除了已经被诛杀的首恶之外,这些豪族都不必受到夷族的惩罚。
他们其中一部分被抄了家,没收了全部财物、部曲、仆役,被赶出了北海,送去东莱海边的盐田做工,还有一部分则被轻轻放过,除了罢免官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惩罚。
那些空出来的官职迅速被那些新依附北海的士族所占据,于是在北海里形成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怨恨链:被赶去盐田的士人和他们的亲族怨恨着那些留在城中,仅仅是被罢官的士人;而被罢官的士人又怨恨那些不择手段,为了取代他们而污蔑他们的失地士人。
孔融用这种简单粗暴,但并不算非常正义的方法,到底替换掉了一批世家官员,也将北海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一切慢慢平静下来,袁谭也终于将要开始进兵时,青州人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关羽与陆廉的兵马已经来到了淮阴,只要他们击退于禁,他们就可以恢复淮阴以南各郡县对下邳的补给线了。
当然,他们要速度快一点,因为曹操正在不断击退自小沛、东海、琅琊而来的援军。
——谁也不知道下邳还能坚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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