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吕布辗转征战这许多年来,始终无法获得一块领地,他每至一处,总会不久便被迫离开,甚至当年在他府中当过杂役的陆悬鱼而今都能领青州数郡,他却依旧颠沛流离。
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一名诸侯的,但他又不甘屈居刘备之下。
吕布已经将要走到无处可走的绝路上,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郝萌、魏续、侯成心中各怀芥蒂,并州军早非旧日模样。
这些都是高顺心中清楚却无法言明的,也是压在他心间,令他沉郁许久之事。
“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不愿意留下?”张辽问道,“刘豫州会是一位明主。”
高顺好像愣住了。
又好像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默默注视一轮朗月的眼睛重新收回来,望向张辽。
他的眼睛里也染着那样的月光,仿佛一千年,一万年轮回而过,只有他不曾有分毫改变的那抹光华。
“世间有许多明主,”高顺说道,“将军却只有一人。”
第208章
天还没亮,仆役们已经爬了起来。
他们匆匆忙忙地洗漱,有些连洗漱也顾不得,便拿起了扫帚,拎起了水桶,走出了家门。
这座城池还没有完全苏醒,有些朝食摊子倒已经借着夏季清晨的一点微光开始打水和面,忙起了一天的营生。
州牧府的官吏要求这些仆役寅时便起身,将街道打扫干净之后再回来用朝食,平时这一点倒是没有多少人抱怨。
天大亮时,气温也便慢慢上升了,顶着太阳扫街可是一件辛苦事。
因此他们迫切地希望赶在城门刚刚开启时,便能结束早晨的工作,回牧府去用他们的朝食。
……不过今天这个期望落空了。
除了城内这条主路要洒水,要清扫之外,西门城外的这条路也要清扫出至少三里地。
饥肠辘辘,又饿又渴。
“并州人什么时候能离开?”有人便这样小声问了起来。
“听说今天就走。”
“走得好,”那人嘟囔了一句,“不是我爱抱怨,你们也都见了,这几日里剧城什么东西不涨价呢?”
粮米布帛也好,骡马猪羊也罢,价格都变得不正常了。
那些并州人带着他们长长的队伍来到剧城时,剧城的百姓原本还有些兴奋,并州人带来了浩浩荡荡的辎重车队,他们既然要出远门,是不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卸下来卖掉?
……并州人什么都不卖。
不仅不卖,而且他们在城中大肆采购,几乎将市面上的新谷收尽,除了粮食之外,家畜,布匹,骡马,他们几乎要将市廛扫荡一空,还是陆将军带来的田主簿担心城中缺了物资,恐会引发动荡,才限制了他们那种倾家荡产的采购欲。
即使如此,这几日剧城的物价到底是比往常高了许多,商人们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寻常百姓只盼着这些并州人离开,将物价平复下来才是。
考虑到并州人今天就走,这些仆役寅时便爬起来,一路从城内扫到城外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难以忍受的苦差事了。
“看在咱们今日的辛苦份上,”有人这样讲起了俏皮话,“说不定今天为咱们准备的朝食是肉糜呢。”
大家立刻便哄笑起来,“你也配吃肉糜!打水时好歹也该照一照!”
“那你说谁配!”
被问到的仆役回答得快极了,“自然是那些贵人!人家生来就是享福的!别说吃碗肉糜,就是吃些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
仆役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但他们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更好的”。
不过这没关系,反正在他们心里,那些在城中大肆采买,即将启程的“贵人”总归是称心如意,再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贵人们将要出城了!”小头目匆匆赶来,训斥了一句,“你们手脚如何这般不利落!都是耳聋眼瞎的老妪不成!”
小头目的担心是情有可原的,若是令贵人们的车驾见到这些卑贱之人,自然是很不敬的。
但他其实不必这样担心,因为先出城的不是贵人,而是吕布的两千前军。
无论怎样,贵人们都是看不到这些天不亮就出城清扫道路的贱役的。
太阳慢慢升起,剧城外一片又一片的农田便连成了略有起伏的碧绿海浪,与远处由深渐浅的天光连成一线。
“吕”字旌旗招展,跟他那秉旄仗钺的仪仗队放一起,庄重肃穆,威风凛凛。吕布骑在赤兔马上,金冠金甲在朝阳中折射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如同天神下凡。
尽管宿醉引发了头疼,但孔融还是坚持送他到城门口,十分客气地递上了酒爵,赞颂他不远千里回到天子身边的高风亮节,赤胆忠心。
喝酒的吕将军也特别客气,庄重,感谢了孔融的盛情款待。
陈宫还额外表示,要将孔融的功绩一桩桩一件件报给朝廷,为孔融请封。
……反正就挺宾主尽欢的。
魏续跟在吕布身边,望了一眼天,又望了一眼孔融。
“将军。”他轻声提醒了一声。
她左右看看,骑上了马。
“我再送你一段。”她说。
于是吕布露出了微笑,“还是小陆待我真心。”
……孔融那个客气的笑容就差点没绷住。
“就算你不想送我,”吕布骑在马上说,“我也想喊你出城。”
自剧城至千乘有数百里路程,对于骑兵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吕布走得慢悠悠,完全是因为他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的缘故。
“为何?”
“我同文远和伯逊说过,要他们今天过来迎我——”
吕布漫不经心的眼睛忽然眯了一下,话说到一半也停下了。
在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尘土扬了起来。
有经验的武将只要看一眼骑兵奔袭时扬起的尘土,便知道来了多少人,大约多久能跑到身前。
她也能约略数出来这支骑兵的人数,吕布自然更不在话下。
他莫名其妙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悬鱼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去看向他,“那不是你的人吗?”
“是。”他平静地说道,“那是文远的部曲亲兵。”
“……那你叹什么气呢?”
吕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队伍慢慢继续向前,他们在离大路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短暂地驻足。
有亲兵跟小叮当似的,立刻铺上了一切休息时需要的东西。
比如草席,比如胡床,比如清水,比如几只甜瓜。
在亲兵忙忙地准备这些东西时,吕布的目光一直停在高顺身上。
……感觉奇怪极了。
高顺领的“陷阵营”是步卒,张辽的部曲亲兵多为骑兵,那过来迎吕布的自然骑兵多一些,这有什么好叹气的呢?
而且看高顺也一脸平静,见到她就点点头,甚至连那天她感受到的一点纠结都不见了。
……完全就是往日里的那个教导主任。
不知道为什么,吕布又叹气了。
他望了一眼高顺,又望了一眼张辽,便向着张辽招了招手,要他走上前来。
“我于兖州战败,无处可去时,是玄德接纳了我,指小沛为我的容身之处,这份恩情我是记得的,”吕布说道,“而后我欲归雒阳,玄德又借我大批钱粮充作旅费,我亦铭心立报,不敢或忘。”
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严肃,陆悬鱼也立刻跟着认真起来,听他继续往下说。
“现下我将西归,没什么能报答玄德贤弟的,但他既令你取青州,我总该为你谋划一二,”他继续说道,“你看,青州大片平原,在此处交战,若有一支好骑兵,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是,”她说道,“只是我不擅骑射,太史子义虽擅骑射,但在组建骑兵这件事上……”
“我将文远留下,帮你训练骑兵,也算我还上了玄德贤弟的恩情,如何?”
……唉?
……最后这句话如此突兀,突兀到了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地步。
……这太怪了!
吕布从她和刘备这里刮了一大笔钱粮走!光是骡子就三千头!粮食布帛家畜更不用说了!
然后,这个狗中赤兔,把张辽留下来抵债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神很怪异,但还是没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张辽。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武将,皮肤有点黑有点粗糙,新刮了胡子,于是看起来还残留了一点点印象里的少年气。
五官还算端正,但也没啥特别。
怎么看都不像值三千头骡子的样子。
再看看那群也下了马,四散休息的部曲亲兵,也都是并州大汉的样子,也没啥特别。
……她脑子里忽然钻进了一堆很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这一群骑兵身上的铠甲和细布中衣都被换掉了,换成一大块麻布,中间掏个洞套头,腰间用麻绳一束。
……然后拿根长绳给他们拴成一串儿,当然打头的肯定是张辽,就牵着绳子,扯到市廛上去。
……应该也是卖不回这个价的。
陆悬鱼忽然晃了晃脑袋,想把自己那一堆很不对劲的东西晃出去,引来了吕布有些奇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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