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赫扬的手很大,干燥而有力,和许则短暂地握了一下,分开时双方手心的皮肤轻轻摩擦过,许则感觉到陆赫扬的指腹和掌心里覆着薄薄的一层茧。
那只手有点凉,像陆赫扬的表情,礼貌但不带任何温度。
“护士告诉我周主任在开会,让我向你了解一下陈将军的情况。”
比记忆里更低沉的嗓音,许则看着陆赫扬的鼻梁,从一定程度上躲避直接的对视。他尽可能平静地回答:“确诊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目前没有出现感染和并发症,属于较低危组,需要再观察几天。”
“好。”陆赫扬看了眼表,“护士说陈将军正在休息,我还有个会议,先不打扰他了,谢谢许医生。”
“不客气。”许则说。
陆赫扬点了一下头,视线在许则脸上停留片刻,接着重新往电梯口走。
正好四号电梯门开,一个同样穿着训练服的中尉跑出来:“上校,会议室那边在催了。”
“知道了。”
陆赫扬走进四号电梯,中尉也跟进去,门关上,两人的交谈声被隔绝在内,听不到了。
半分钟后,许则低下头打开手机,按发送键,然后慢慢朝护士站走去,将单子交给护士。
“怎么这么皱。”护士把被捏皱的纸张边缘抚平一点,笑着说,“第一次看见许医生经手的文件皱成这样。”
许则想说抱歉,但只是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大概笑得很勉强且难看,因为护士的表情变得关切,问他:“怎么了?”
“没事。”胸前的笔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许则从桌上的笔筒里抽了一根,夹到口袋边缘,说,“我先去骨穿室了。”
“嗯,好。”
医护专用的洗手间里总是没什么人,许则站在洗手池前,摘掉眼镜,打开水龙头,用左手单手掬水洗脸,他望着不断涌向排水口的水流,终于感到清醒了一些。
许则抹了一下眼睛,直起身,从一旁的机器里抽出纸巾,把脸擦干。然后他将一直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右手拿出来,手指是蜷曲状态,像拢着什么东西的姿势,整只手掌轻微发麻,残留着摩擦的触觉。
洗手间里只剩滴答不停的水声,安静了会儿,许则低头凑近,半张脸埋进手中,嗅了嗅掌心里尚未消失的,属于另一个alpha的信息素。
“理事长和几位司令官已经到了。”迈进市政府大楼,宋宇柯看了眼消息,有些痛苦地说道。
“为什么担心。”陆赫扬边走边查看通讯器中的信息,“没有人会骂你。”
“怕上校你被他们说。”宋宇柯满脸紧张,“虽然我们凌晨才落地,又训练到早上,时间确实太紧了。”
他们在来市政府的路上收到陈将军住院的消息,下属在电话里说将军的身体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可陆赫扬还是让宋宇柯立即转方向去军医院,一定要亲口问过医生才放心。
“没有迟到就可以。”到了会议室门口,陆赫扬接过组织会议人员递过来的本子和笔,对宋宇柯说,“你回车里休息吧。”
工作人员替他推开门,陆赫扬进入会议室。
这次会议是专门针对南部战区休战期间回首都作调整的几支队伍,进行一些军事部署与行动任务的安排,参会人员少而精,几位司令官都拨冗出席,不怪宋宇柯一直提心吊胆怕迟到。
所幸陆赫扬不是最后一个到的,会议桌旁还有几个空位。开会时间选得并不科学,不少军官都是凌晨抵达,紧接着就要监督队伍进行适应性训练,再从各处赶过来,难免会来不及。
从陆赫扬进会议室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不单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训练服来开会,而是作为联盟中最年轻的上校,尽管有诸多战功在身,但陆赫扬从未接受过任何公开授勋与采访,很少能找到他的照片资料。
空军飞行员的军衔与飞行时间挂钩,在这个年纪被授予上校军衔,粗略算下来就知道陆赫扬在天空中飞了多久,完成了多少次作战任务。
他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基地的指挥室,战斗机的驾驶舱,硝烟弥漫的长空,而不是在各大会议、典礼、庆功宴中露面交际——久而久之长相就成了谜。
走到座位旁,陆赫扬对上座长官例行敬礼,司令员们朝他点头致意。陆承誉坐在司令员之间,无动于衷,恰好陆赫扬也不需要得到联盟政府官员的首肯再落座。他在位置上坐下,开始看文件。
陆赫扬被任命暂时接管城西军事飞行基地,基地在四年前建成完工,用于空域监测、飞行训练、战斗机起降停放与军用物资运输。
散会后,联盟南部战区空军作战司令官罗隽单独约了陆赫扬谈话。
“你从大二起就开始出任务了,趁这次休战,停下来休整一下。”罗隽语重心长,“在战区待了这么多年,不光是你,还有你手下的队伍,心理生理上都需要缓和调节。”
“明白。”陆赫扬说。
“接管城西基地是根大梁,挑不挑得起来,多少人都在看着,别让我失望。等你升了准将,我就能安心退休了。”
陆赫扬笑了一下:“还早。”
“又是还早,给你介绍omega你也说还早。”罗隽拍拍陆赫扬的肩,上下打量他,没忍住笑了声,“臭小子,长这么高,早知道你过了十八岁还会高一截,当初我就该好好考虑要不要录取你。”
陆赫扬笑着对罗隽行了一个军礼。
当听到护士们在讨论早上7楼那位忽然出现又很快离开的空军上校时,池嘉寒只想叹气。
下午,他去了7楼。许则刚从手术室出来,消毒,换衣服,准备回学校。
许则看起来一切如常,问池嘉寒:“怎么了?”
“没怎么。”池嘉寒站在alpha更衣室门口,看许则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东西,关上柜子。他问,“来得及吗,要不要我的车给你开。”
“来得及。”许则走出来,“下班时间路上堵,坐地铁更快。”
池嘉寒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先上去了,晚点我也要回学校。”
“好。”
等池嘉寒离开后,许则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住,转身回到更衣室,去柜子里拿被落下的手机,同时发现通讯器没有关。许则将通讯器关闭,合上柜门,才看到钥匙还插在门上。
他很少这样丢三落四——几乎没有过。
许则又去洗了把脸,跟护士签退道别。六台电梯中有三台是空的,许则抬头看了看,走过离自己最近的6号空电梯,去乘靠近角落的4号。
中途没有人上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许则垂眼看着地面,门缓缓打开,视线里随之出现一双黑色训练靴,浓绀色的作战服。
许则顿时怔了怔,他一点点顺着那双腿往上看,最后视线停在陆赫扬的鼻尖。陆赫扬的眼睛被帽檐的阴影压着,显得很深,看不清眼神,但许则意识到自己正被注视着。
他想往前走,可陆赫扬实在很高,训练服不像早上穿得那么正式,解了一颗扣子,露出喉结,就这样站在电梯门前,似乎没有要让一让的意思。
宋宇柯在一旁不明所以:“上校?”
上校仍然没什么反应,许则低了低头,朝靠右的方向往外走。两人的衣袖很轻微地蹭到一些,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陆赫扬忽然开口:“许医生。”
声音就响在耳朵上方一点的位置,许则顿住脚步,他没有向上看,即使这样也能感觉到双方的身高差距比高中时要大。他想问一句‘什么事’,但嗓子发紧,许则便侧了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许医生也是预备校毕业的吗?”陆赫扬问。
许则僵硬地点点头:“嗯。”
“高三时和贺蔚是同桌?”
“对。”许则双唇发干,心跳几乎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震。
“难怪他之前跟我提起你。”陆赫扬看着许则的侧脸,笑了笑,“那很巧。”
“……是的。”许则低声回答。
陆赫扬没有再说什么,往旁边让了一步,走进电梯,宋宇柯也跟进去。直到电梯门快要关闭,隔着一道缝隙,宋宇柯看见那位许医生才终于动了动,往前走。
“这个许医生为什么……”宋宇柯犹豫道,“看起来很怕你。”
“是吗。”陆赫扬将帽檐往上抬了一点,看着紧闭的电梯门,淡淡说,“我也想知道。”
第75章
许则从实验室出来时是十二点多,研究生宿舍在校外,一栋单身公寓性质的独立楼,走过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又下雨了,这段时间首都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下暴雨。伞落在了军医院,许则去实验楼大厅的架子上取了一把公用伞,走出大楼。
科室群里蹦出消息,副主任说收到市政府通知,首都周边有部分山区出现山体滑坡与泥石流,目前正在组织进行人员转移,195院很可能需要再成立几支医疗队去城郊支援,嘱咐大家保持电话畅通,随时待命。
195院作为26个联盟国中体系最完备的军医院,成立的初衷便是作为战时医疗后方,因此制度也最特殊——只对战争伤员、政府公职人员、军官士兵以及其家属们开放,鲜少接收普通病患。这几年战事减少,195院的各项工作相对轻松下来,除驰援前线外,也开始承担其他方面的医疗需求。
许则回复消息后关掉手机,脚步加快了一些。随时待命意味着随时可能出发,他昨天一整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现在快点回宿舍就能多休息一会儿。
洗完澡,许则将实验数据又过了一遍,然后放下手机,关灯。
非常疲惫,原本应该很快就能入睡的,但当被工作塞满的大脑渐渐空下来,就像手机的后台应用被一个个清空,最后留在屏幕上的,是那张一直不变的屏保。
许则脑海里的屏保是陆赫扬。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恍惚和茫然。许则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天之内能遇到在那么多年里都遇不到的人,两次。
长久以来他不断想起的,都是那年在私人医院外见到的陆赫扬的最后一面,许则提心吊胆,关于陆赫扬的腺体和信息素。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厚着脸皮去联系贺蔚,询问陆赫扬的情况——但也不敢太频繁,每次都会熬一个月左右再去问。
直到过去八个多月,贺蔚告诉他,陆赫扬在经过整整七次体检和四次体能测试后,确认成绩全部合格,被联盟空军航空大学录取。
许则忘记当时的具体心情,只记得自己在收到消息后不小心摔碎了一根空试管,旁边的同学问他为什么试管碎了还这么高兴。
之后许则停止骚扰贺蔚,因为贺蔚也很忙,更重要的是,陆赫扬的人生不会再和他有关——或者从一开始就是无关的。
许则抬起右手,在手心闻了闻,没有信息素的味道了,只能闻到沐浴露的清香。
早上六点,电话铃比闹钟更快一步地叫醒了许则,是科里的护士。
“许医生,刚收到通知,情况有点急,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许则立即下床:“好。”
花五分钟洗漱完穿好衣服,许则去路口等,十分钟后救援车到达,同行的是一位外科医生和两位护士,加许则一共四个人。
“院里的直升机都派出去了。”护士说,“山区一直在下雨,好几个地方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凌晨已经有九组救援队出发了。”
许则套上白大褂,将手机装入防水袋,问:“我们这组是什么情况?”
“目前还不确定受伤人数,要到了现场才知道。”
近一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山区,情况比想象中要糟,四处都是滑落堆积的碎石与泥沙,警察与消防正在清理道路。救援车艰难而缓慢地前进了十几分钟,许则说:“我下车吧。”
“车进不去了,一起走。”外科医生说。
四个人穿好透明雨衣,拿上急救箱与两把简易担架下车,在一位警察的带领下往村子里去。
“总局的直升机呢?”踏着泥泞,外科医生在雨中大声问。
“都调出去了,那边——”警察指了指东南方位,“那边情况更严重,而且每个村子分散得很开,直升机大部分都派过去了。雨天开直升机也很受限,进度会慢一点。”
小路湿泥粘软,他们几乎是半滑半摔着走过去的。村口架着一座老桥,浑浊的洪水淹着桥面往下游冲,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泥石流和山洪冲塌,有救援人员正将受伤的村民转移出来,安置在村外的平地上。
医疗队分成两路,外科医生和一个护士在村外为被解救人员处理伤口,许则和另一个护士进入村子,协助进行救援。
踩着水跑过桥面时许则甚至觉得整座桥在晃,抬头,阴沉的乌云重重地压下来,几乎和山顶挨在一起,摇摇欲坠。
“上校,这批物资的数据。”基地仓库里,宋宇柯将一个文件夹递给陆赫扬,“还有这个,刚刚市政府通知我们调三辆直升机支援,需要上校你签个字。”
陆赫扬看了一眼支援名单上的直升机飞行员,拿出笔签字:“天气不好,大家出任务的时候注意安全。”
“明白。”宋宇柯说,“陆军指挥部的会议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开始了,高速路被山体滑坡堵了一截,没办法通行,我们过去的时候需要用直升机。”
陆赫扬在浏览物资数据,点了一下头:“半小时以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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