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衣衣瞄了一眼赵构, 却并不先说自己的底线。
了解过诈骗的人都知道,先放出底线的都是傻子, 为什么骗子要先打电话和你说你儿子女儿犯事了,需要钱摆平?还不是为了给你增添心里压力,让你自乱阵脚,一旦心慌了, 脑子就不好使了。
“官家, 听闻金贼攻破了永兴军, 前河东经制副使傅亮率军投降,经略使唐重、副总管杨宗阂、提举军马陈迪、转运副使桑景询、判官曾谓、提点刑狱郭忠孝、经略司主管机宜文字王尚及其儿子王建中都战死。东平府兵马铃辖孔彦舟叛乱。又有金贼完颜宗弼攻陷青州,银术可攻陷邓州,萨谋鲁攻陷襄阳,拔离速攻陷均州,马五攻陷房州……”
赵构越听,眼神越闪烁。
说起来很可笑,但他真的不清楚外面战事居然恶化到了这个地步,不然他也不会停在扬州观望,早过江去了。
战火让大宋纷乱,也阻碍了朝廷的探查。
他又想跑了。
可惜,十九岁衣衣的目标之一,就是不让赵构跑路。
“金贼势如破竹,官家听了之后,可是想要南渡?”
“这个……”
“官家!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得不谏上一次了!”
赵构现在听不得“谏上”这种话,这让他立刻想起之前两次“血腥谏上”,脚尖一下子绷直了,打量着十九岁衣衣的视线也变得警惕和狐疑起来。
然而对方没有掏出刀子,反而是神情愤慨,大拍桌子:“都还没考虑过割地赔款,官家怎么能一心南下!这把百姓置于何地,把家国置于何地!”
好混账的话!
韩世忠听了,脸上都是一副格外想杀人模样,亏得房里只有他们三个,赵构还是背对着他,不然以赵构那小心眼,绝对死死记住他了。
赵构听到这话,却是身体发飘,几乎要坐不住了:“所言甚是!甚是!”
他确实不应该,都没尝试过和谈,就一心想着逃跑,也不想想,光逃跑能跑到哪儿去,迟早要被逮回来!
赵构如今已经有七分信了眼前这年轻人,满脑子只想着让她给自己安太平:“君有何高论,速速说来,只要能说动金贼和谈,朕都可以答应!”
“官家此前说到澶渊之盟,可还记得大宋正是签订了澶渊之盟才拖垮了辽国?”十九岁的衣衣开始发挥天赋技能——睁眼说瞎话:“澶渊之盟之前,宋辽交战不断,澶渊之盟之后,反而迎来了长达几近五十年的和平!百年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事!这叫什么?这叫花钱保平安啊!战争一开,苦的是百姓,区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比起大宋税收,如同九牛一毛,打发打发叫花子罢了。”
放屁!
赵构没有脸红,但眼神也飘忽了不少。
百年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事那是岁币买来的吗,那是辽国从萧太后之后就没什么明君了,国力日渐衰落,百姓困苦,政治腐败,靠的不是岁币,是对面国力衰退了!
你看换成金国,靖康之耻赔了对面不少东西,皇帝都赔过去了,耽误金国继续南下吗?
当然,对于政客而言,话不能这么说嘛。
“正是因为真宗陛下英明神武,知道金钱可以腐蚀人心,方才力排众议,定下盟约——不割地,只给钱。辽国那群叫花子得了钱之后,果真成了暴发户,只知贪图享乐,被咱们养废了!辽人如此,金人亦能如此!”
十九岁衣衣政治上确实不行,耐不住她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至少赵构听进去了,还听得全神贯注,捬掌大笑:“好!早听闻民间出高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话太符合赵构心意,简直讲到他心坎去了。
不用打仗,只需要给钱,金国还被钱财腐蚀,不久后就会自取灭亡。
这办法好!这办法赵构喜欢!
“而且,官家你想想,金人只是一群蛮夷,他们不会织绸缎,不会制瓷器,这些东西不还是要来大宋购置?我们将钱给他们,他们拿到了钱,又在宋国境内花销,这些钱也就是在他们手上放一放而已,放一放,又回来了,还能赚取利息。”
越说越离谱,架不住赵构愿意相信啊!
“朕愿意和谈,卿家快说一说,这谈……要怎么谈?”
“官家能出多少价钱?我得知道国库还有多少银钱才行。虽说和谈便是漫天报价,坐地还钱,但我心里还得有个数才行。”
“也不剩多少了……”赵构叹气。
十九岁衣衣神色莫名。
难道南宋初年确实特别难?赵构其实也不容易?
“如今仅有巴蜀、江淮、荆襄等地能够收取财赋,岁入不满千万,能动用的金银钱绢,换算成铜钱,才二百万缗。”
“……”
幸好她帮宗泽当过一段时间会计,二百万缗换成银子,大概是……
五十六万八千二百六十五两银子?
好家伙,不仅够交澶渊之盟的费用,还够交重熙增币之后,每年银二十万,绢三十万的费用啊!
富宋真不愧是富宋,可惜富的不是百姓,是皇帝和士大夫。
十九岁衣衣一时被镇住了,赵构误会了她的沉默,斟酌着又开了口:“太少了么?二百万缗确实不多,我先前已经派人去变更茶、盐、酒三法了,若是金国那边愿意等等,明岁能再添三百万缗。五百万缗,这是底线,不能再添了!”
“……”十九岁衣衣毫不犹豫地说:“五百万缗够了!官家快把银绢准备好,我带去和谈。”
赵构忽然反应过来:“你要带着银绢去和谈?”
天底下哪有这么和谈的,不都是先谈下来,再运钱财过去吗?这人该不会是来骗钱的吧?
十九岁衣衣不慌不忙:“官家,今时不同往日,我要是先和谈,回头走漏了风声,王云官人便是我的下场。倒不如先斩后奏。”
王云,一个在靖康年间领命去和金国商议和谈的文官,被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在街头。
赵构还品出了那么几分意味深长:就冲百姓前两日堵宫门口的做法,这事如果暴露出去,难保他们不敢冲击行宫。
“好!就先把银绢带走!”
“官家,还有文书,我私下带去,不然金贼如何能确认是大宋要与它和谈。”
“好好好,文书,我这就写,还盖上印。”
“文书上自称最好能谦卑一些,譬如那石敬瑭……”
“好好好,谦卑,谦卑……”
韩世忠视力很好,看着文书开头那一笔一划落下的“臣构言”,从骨血冷到了灵魂里,简简单单三个字,如同大雪压竹,像是要把他脊梁压弯,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可是我们大宋的皇帝啊!
你怎么可以那么轻轻松松就写出这三个字!
你怎么可以——
“臣构言……”
宋民还未称臣,宋君却已俯首。
韩世忠咬着腮帮子,双手捏成拳,青筋一条一条暴起,又一条条舒平,疲惫充斥着那双眼睛,手指慢慢离开掌心,徒留月牙指印。
他看着那少年高兴地拿着墨迹未干的文书离开包厢,官家也并不后悔,反而像终于了却了一桩大事,长舒一口气。
“良臣。”
“……”
“良臣?”
韩世忠这才被惊动,回神后连忙行礼:“官家,臣失仪了。”
赵构好奇:“你在想什么?叫了好几声也没个反应。”
韩世忠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臣在想内子。”
“哦?”赵构大笑:“良臣也是铁汉柔情啊。”
韩世忠拱拱手,没有说话。
赵构又道:“不过良臣暂时不能想夫人了,朕有件要事需你去办。”
韩世忠再次拱手,弯腰行礼。
“这次和谈,你挑上一些人护送银绢,若那人是骗子,就杀了他,取他头颅回来。对了,不要告诉士兵你们去做什么,一切等瓜熟蒂落再说。”
韩世忠沉默了一小会儿,点头:“臣……遵旨。”
*
在一个夜晚,一车车银绢离开了扬州,为了掩人耳目,走的陆路。
黑暗的原野上方悬着一轮银饼,照亮了这桩羞耻而隐秘的交易,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和谈,依旧喝着酒儿烤着火,唱着歌儿吃着肉。
泼韩五也在吃酒,酒水流了一襟,明明是和士兵们嬉笑怒骂,眼底却怎么瞧怎么像带着冷意。看到那少年吃了点肉,似乎要去河边洗漱睡觉了,韩世忠耐心等了几个呼吸,也起身,恍若无意地走在那人身后,出了营,再无他人。
他跟了一路,脸上尽是挣扎之意,待到腰刀静悄悄出鞘,唰地一道寒光闪过天地,却是暗处伸来一柄剑,架住了他的刀。
韩世忠正要反击,忽听得一道耳熟声音:“良臣稍等!”
韩世忠定睛一看:“元中?”
曾统站在一个背着棺材的人身边,捏着一支笔,指骨泛白。
瞬刻震惊之后,韩世忠心中纷惑:“元中,你怎么在这里?”
曾统却是反问他:“你又怎么在这里?”
韩世忠刚想要说谎糊弄过去,却听到曾统悲哀的一句:“那些银绢,是要用去讲和是吗?官家宁可和谈,也不肯趁着金国政局不稳,进攻是吗?”
韩世忠双目发怔。
“你……”
“哎呀,元中,我早说不要对完颜构抱什么期望啦!”背棺材的人拍了拍曾统肩膀,又笑着对韩世忠跟踪的那少年说:“哎!来给元中说说,咱们拿到了多少钱!”
“二百万缗,等税收上来了,还能再拿到三百万。”
“我就知道,赵构这家伙手里果然还有钱,回头放个炮仗,好好庆祝一下!”
韩世忠握着刀柄的手在轻轻颤抖:“你们……”
他再傻也猜到了,那少年出现在官家面前,绝对不是为了说服官家与金国求和!
十九岁衣衣:“我们来自滑州,这些银绢我们要拿去养兵,一分都不私用,你现在不相信也没关系,这个车队终点就是滑州。”
曾统:“我给他们作证。”
韩世忠的喉结动了动,他没说信不信,只是用他颤抖的手举起了那把颤抖的刀。
“你们这是欺君!”他的声音很大,整个平野里都能听见他严厉的呵斥声。
十九岁衣衣:“欺君?”
十四岁的青霓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小伙伴好像眼神都犀利了起来,像是踏上了战场一样。
“没错,我们就是在欺君。”十九岁衣衣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令人捉摸不透:“整整五百万缗,与其让他赵构拿去和谈,不如让我们拿去养兵,至少能抗金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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