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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太子谋逆弑父,最终死去的只有太子,还有城中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搞不清楚政令方向而被重罚的各路守军。皇帝杀死亲子后,并不道德地心头一轻,转而却开始悟到了什么。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烛照整个棋盘,一定是暗潮中的角力,推他们父子走向互相折磨的死局。右相很快没能保住相位,又很快便连性命也没能保住。他死前攀咬到左相和长公主身上。皇帝有如得了心病,再也受不了密谋的网都是从最亲的亲人手中织起的,于是左相的值房变作不再点灯的故纸堆,长公主骑着小青骡,缓缓步入玄玉观。
宫城中翻天覆地之后,宫墙外还没太多人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皇帝病重。方虬和亦渠还有其他清洗后剩下的臣工,被叫去长跪祈福。后宫唯一仍在人世的皇妃在帘后哭泣:这下可怎么好。这下可怎么好。
方虬和亦渠对看一眼。
最后的最后,他们依次走入寝殿帘后,静听皇帝的遗言。空气中闷着数十种药材的气味,闻久了便觉鼻腔生冷。榻前仍然火树银花,却像山陵甬道壁画上婢子手持的灯盏,没有风动,即将凝固在封存的陵墓中。明瓦窗外透入的光,在这时刻,也显得虚幻。他们臣工等人,也是墓前的引道纸马罢了。
亦渠兀自跪在床边,颊上有泪痕,整张脸还是一片冷瓷,泪只是焖烧时蒸出的水汽。皇帝临死之时和他最忠诚的儿子一样,目不可视物,濒死的绝望和疯狂将他折磨得嘶嘶呼吸。
他们本已经准备退下。但亦渠被留了下来。皇帝要她倾耳过去,气若游丝地问她:太子死前说了什么。
亦渠合适宜地自狭长眼尾滴下一滴泪,仿佛是哀于这人间最伟大的父子悲剧。她贴近皇帝耳廓,一字一句答复:太子说,父皇为何不留它一条性命。
折颈死去的仔鹿还安蜷在母鹿腹下吗。温敦美丽的故太子,转眼间被抵死在高门之下,被无数箭矢穿透金胄银甲,死无全尸。余血阴惨地渗入砖缝,在每个雪融的时节刺目地昭示着父子相残的恶行。
皇帝目眦欲裂,呼不出气来,他双眼上的一层翳忽然变得灰重。
亦渠等了半刻,挽袖伸手去试他的呼吸。又等了半刻,她的眼泪簌簌而下,转身朗声痛宣道:皇帝驾崩!
紧接着从内宫至外城,次第响起了呼声与哭声。亦渠走出殿外,哀恸不已:太常请尽快布置葬仪,也请宫人照顾好皇妃……太妃,初丧之礼一应有我们前朝臣工协助,太妃不必太过操心。
又过不到半个月,在凋敝的偏僻王府里,文鳞忽然被叫醒。有许多人跪在他墙壁上挂着木剑和弹弓的小房间里,请他上马,前往他只是模糊听说的那个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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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了到大行皇帝的遗体移入敬元殿的时候,还有人纠结于继位者的次序问题。亦渠换上凶服后,仍听见身后大坪上有人在低声议论为何是亦某人走出来宣布皇帝的死讯。
“亦某是山陵使之一,阁下有话,不妨在这里跟我说清楚。”她已经迈上台阶,提着长裾回头冷觑,“接下来几个时辰,亦某要督办初丧之礼,凶乐一响,恐怕听不清大人的言语。就在这里,跟我说清楚。”掷地有声。
台下众臣,立时寂寂无言。
“好,看来众位大人终于明白什么叫静默致哀。”她干涩的嘴唇勉强一笑,回身继续登上玉阶。走不几步,她对身边跟从的方虬低声说道:“去为陛下招魂吧。”
接着,她与方虬各拉着大行皇帝曾穿过的常服一角,缓缓走向停灵大殿的一角。方虬将这件绣有暗龙纹的长袍攥得过紧,手掌已经被他自己拧痛。他不知长袍另一端的亦渠是否和自己有一样的感受。他们挣扎了廿余年,坚守了廿余年,一日日口是心非,如履薄冰,都已非复当年的自己。而今,死去的皇帝的宽大衣裳连接着命运仿佛从一开始就被错置的他们两人。他们走至宫殿西南角,开始依照初丧典礼的流程,为皇帝高声招魂。如果人变作魂魄后就能够更加洞察人心,大行皇帝兴许能在半空中读懂亦方二人的表情。解脱,昂奋,忧悒,疲倦。但唯独没有悲伤。
呼唤三声之后,他们将长袍收起。这个仪式只是为了确认,天子,不光是身体断了气,连他的鬼魂,也无法大展神通地响应忠纯泣血的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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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颌下的朱缨再次被她系结抽紧。是他无法逃脱的威压合胁迫,愈挣扎愈紧缠。他难以呼吸。
文鳞干咳着惊梦醒来。他护住自己的喉咙,每一吞咽就觉梦中被勒紧的触感越真实。他颤抖着去摸索书案上的茶碗。大概是一直有人在暖阁外守着,听见茶盖叮响立即躬身进来伺候。
文鳞疲乏地抬眼,见是温鹄,便点点头,让他把已经冷透的茶水收走。温鹄再端着新茶汤进来时,皇帝已经走到了窗前。
他把手掌按在半透明的窗页上,平静问道:”亦卿在哪里。“
温鹄甚至不及回报,立即反应道:”奴婢传亦大人过来。“他只知道小皇帝的病灶在亦渠身上。
”不用。朕去见她。“文鳞淡笑,收回手,冰冷的窗页上留下他小半个掌印,像欲推窗而去的姿态,”正好朕想出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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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元殿旁的两座翼楼,高大巍峨。檐角飞翻,止遏行云。文鳞独自登上左侧的翼楼,见亦渠正负手遥看着天际的落日。
她在背后交迭的手,正盘玩着她那枚久经年岁的鱼符。
文鳞多少被勾起了初次临朝当天清晨的记忆。他哑然一笑,走上前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亦卿这块符比旁人的要薄上许多,花纹也蚀了,看着不甚气派,不符近臣身份。朕不喜欢。“
亦渠并不惊讶,略微回头,也是笑:”是吗。陛下不喜,微臣明日就换下。“
”好。“他又走近一步,一手挽住她后颈。他轻轻使力将她按到面前,强迫她看着自己双眼。少年人的成长快得霎眼而过,什么时候他已经长这么高,几乎能和她平视了。他的睫羽并无颤抖,直挺挺的盯视,令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流落到他的下半张脸,鼻骨高挺,嘴唇平薄——愈见得像个猜阻鲜欢的成人了。
他平静问:”你能把他换下吗。故太子文骊,你能把他换下吗。“
投下惊天的石头,她也不起一丝水纹。亦渠低首,夕照在她脸上如风化的颜料,而她的微笑如从泥土中剥露出的佛像:”陛下何意?恕微臣昏昧。“
他顿了片刻,一展孩气的笑容道:”没什么,看了些前朝旧闻,勾起伤古的情怀来了。“他松开按在她后颈的手,走向阑干。亦渠跟从他的脚步,停在他身后一步之地。
”故太子本是能继承大统的,然而因眼疾早逝。实为可惜。“文鳞在晚风吹拂中断续说,”朕记得他的名字是骊。这个名字很漂亮,骊珠,骊珠,便与人间众宝殊。骊龙颌下之珠,是世上难见的珍贵宝物。相较之下,朕的名字就只是池中之物。“
亦渠撩袍便拜:”陛下不可。名字不掩贵气,人的命数与一个字有何干系。“
“亦卿说得对。朕看无论是骊还是鳞,命数倒是一样。”他手扶阑干,远看着几百步之外的顺天大门,臣工们已散去,门缝正逐步合拢。他的声音逐渐走低:“难道不是一样被困在危城之中吗。”
她正欲回答,他却回过身,忽然间转过了话题,语气变得热闹盎然起来:“之前亦卿提的大赦天下之事,朕想过了,名册是议了又议,那班子老爷推了又推。不过亦卿放心,最后还是敲定了,城南的观中放几个道姑出去,皇叔就让他继续回锦东,以往做的混事一概不咎,还有楚氏,留在京中就像要了他的命,朕觉得,不如除夕夜让他上来参一次宴,之后就放他返乡罢了,反正如今南楚已经另选了王储。”
她只是听着,不时点头应和。说罢,文鳞摸了摸喉咙,轻咳几声,看入她双眼道:“朕能允诺的已经尽力做到了。那亦卿能不能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请说,微臣一定全心……”
“我不要你全心。”他拉住她前襟,比起先前的冷漠逼视,他的表情更像恳求,“我不管你看着龙椅时是否想着的是文骊,我只知道是你把我推上了那个位置。既然想害我一生被困于城中,不如作恶做到底——陪着我,长长久久地陪着我,禁锢我,和我一起困在这里。亦渠,鳞不可无水,我不能离开你。我求你。”
她没有见到他摇摇欲坠的眼泪。和十二旒之下偷偷啜泣的少年不同了,他已经逐渐习惯于孤独和谎言。他凝视着她,在她瞳仁中见到与多年前殒身门下的故太子相似的面孔。她的双眼,负过多少恩情,背叛过多少爱欲本能,积年累月,已经是鬼影憧憧,不妨再多加一个他。
“好。”
她闭上眼,微风中夹杂着远方凌河解冻的暖意。宫城内的积雪也即将化去。血腥味,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绕过她鼻尖,幽幽远去。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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