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院的时候,那四个小丫鬟对她均多了几分亲切爱戴,原先只当这厘姑娘是须得好生侍奉的主子,现下她摇身一变成了贴身伺候大人的贴身丫鬟,虽说依旧不可怠慢,可到底算是“自己人”了!
阿厘怕有些风言风语影响到周琮婚配,特地在跟她们几个聊天的时候透露,自己的母亲原先伺候过先夫人,所以大人才如此关照她。
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口风不严,估计过不了几天府里的下人就该明晰了,又有十九他们铁腕震慑,定不会乱嚼舌根有损周琮声誉。
四个小丫鬟名为:青桃、青橙、青豆、青梅,阿厘依次分辨,忍不住发问:“你们这名字可是进府后取得?”
其中一个长得圆鼻子小嘴的瘪着嘴抢答道:“回姑娘话,我们这都是十六大爷取得!”
阿厘认出了,这是叫青豆的,怪不得一脸控诉,其他叁个最后一字均是果子,她这成了豆子,听起来怪土的。
她摸了摸青豆的头:“豆呢也是种子,充满了无限生机,代表希望,寓意很好呢。”
她安慰着小丫鬟,就像当时周琮安慰她一样。
青豆闻言眉开眼笑,对她更为亲昵,青桃、青橙和青梅叁个见此也大着胆子央她解释解释她们的名,这可为难到阿厘了,她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多少典故诗书,绞尽脑汁才过了这一关。
阿厘如今不是客人身份,自然不能再让别人伺候了,看着这四个小丫鬟又心生喜欢,想让她们跟着在主院伺候,可是她们年纪小,还有些冒失,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回头十九气消了问问他。
无论如何总不能像她一样,十二叁岁的年纪做洒扫,这还有两叁个月便要入冬了,起早贪晚的辛苦不说,手上生了冻疮还会落下疤,等她们大些了知道臭美了就该伤心了。
快到晌午,十七回来道周琮今日在衙门用餐了,阿厘想着今日正式上岗,须得尽职尽责,再说衙门里都是大官,闲言碎语之下没准能听到周克馑的下落呢。
打定主意,便等着伙房出了餐提着食盒跟十七一起去往户部司务厅。
十七原是骑马回来的,这下带上阿厘便安排了辆小马车,他在前头策马,阿厘坐到车厢里抱着食盒,防止行驶中倾洒菜汤出来。
她跟十七不太熟悉,这个人比之十四和十九更为周到稳健,周琮平日用人似乎也更看重他,这一路上没有一句废话。
阿厘对着他也有些畏生,就没攀谈,默默地坐在车厢里。
户部司务厅在皇城永宁宫内南部偏东的部分,属于外廷,要进宫门须得有令牌,侍卫本还欲盘问车内没有令牌的阿厘,十七只道这是周大人新进的贴身侍婢,他们便没敢再为难,轻松放了行。
阿厘从未来过宫里,一时之间好奇心大涨,偷偷掀起窗帘一角打量外头。
“皇宫大内,严禁行车,劳烦姑娘下车行走。”外头忽然响起十七的声音。
阿厘闻言赶忙掀了帘子出来,小心翼翼的把食盒递给十七,自己从车架上跳下。
十七本是伸手要扶她,谁知这姑娘会错了意,把红木食盒一把怼到他怀中,自己抱着裙子跳了下来,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阿厘理了理裙摆,便将十七怀里的食盒接过,复抱在怀中,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不住的张望。
只见身后十余丈高的巍峨的城楼上有穿戴金色甲胄的御军将士警戒,底下的大门有两叁层楼高,等视线移到正北,穿过极为宽阔的大片石板铺地广场,能远远的瞧见汉白玉拱桥,其后是拔地而起,高厥雄伟,肃穆庄严的大殿,阿厘心神折服,转过头不敢多看。
十七牵着马领路前行,没一会就进了一条还算宽敞的宫道,两侧宫墙危立,穿着各色制式宫服的太监宫女匆匆靠着墙根行走,他们均是垂着脑袋,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木讷或者平淡。
阿厘不由得抿着唇学着他们调整了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十七,紧张得心脏咚咚直跳。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进来永宁宫,这里太壮观了,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等明年去祭祀一定要告诉父亲母亲!
阿厘跟着十七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又拐了几个岔口,阿厘晕头晕脑的转了向,等到司务厅的衙门时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许是在大内的缘故,户部司务厅正门前立并未像外头那些衙门一样立有石狮子,只有四根漆了色的大柱子撑起门脸,大门敞开,没有影壁遮挡,能瞧见不小的院里来往的官员和仆人。
门口依旧有重兵把守着,在宫外的衙门是没这个设置的。
十七让阿厘先在门口外候着,自己去马厩安置马车。
阿厘乖乖应答,尽量不挡着门口在旁边抱着食盒,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只默默的观察视野里陈旧的地砖。
永宁宫乃前代大昭两百年前所建,几经修缮,一直沿用,大晋立国之后奉行休养生息,轻减傜役的政策,未有新建宫殿,继承了大昭的宫殿职能设置。
阿厘想到自己可能和两百年前的先人站在同一块砖石上,思绪万千,忽然有种岁月更古,人若蜉蝣之感,隐约记得小时周琮读书时会反复咂摸两句文字复杂发音生僻的诗句,她拽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他便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人的一生比之猫儿狗儿,多出几十年的光阴,比之蜉蝣更是多了万万日,可这天地恒久,日月永存,人自比之,如那须臾之生的蜉蝣,渺小微茫。
那诗句她没能耐记着,可拓印在脑海当时也不懂的释义,现下倒是能感知几分了。
十七回来的很快,他随身的剑早就寄存在宫门前了,现下手里也没了牵马的缰绳和皮鞭,整个人站在那便显得十分高瘦,他长了一张普通的面容,对着阿厘微笑道:“姑娘久等了。”才带着她进去。
虽说周琮上任不久,这贴身侍卫,轮值的看守是面熟的,恭恭敬敬作揖。
十七略作点头,显得不怎么热络,阿厘跟在他身后不知如何表现,便只当没看见,挺胸抬头气沉丹田走进这掌管全国税赋俸禄、田地户籍之所。
过了院前空地,绕过衙门正堂,人烟变得稀少,又穿过了一道门拐了个弯便瞧见一排坐落齐整的厢房,占地均不大,亦不奢华,他们行至正中的一间停下。
虽是要入秋,正午的太阳依旧炙烤,门前一棵枣树打蔫,阿厘瞧见上面结了零星几个青豆似的枣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长大变红熟透了。
“大人,阿厘姑娘带了饭过来。”十七敲了敲门弯腰禀告。
知道周琮在里面,阿厘深呼吸,晓得这厢房大概就是他办公时午休小憩的居所了。
“进。”门内传来他的声音。
十七推开房门,阿厘同一时间抬起头,正好对上屋里周琮的视线。
他身着官服,未戴帽,坐在正对门口的矮案前,桌上全是册子和一沓沓写满了字的纸张,眉宇间还有未消的褶皱。
“见过大人。”对上那双桃花眼,阿厘脑子转不动,居然在十七说话之前自动脱口而出。
最要紧的是因为抱着食盒,忘了做行礼动作。
等她反应过来时周琮已经轻笑出声,招呼他们进来。
十七关了门,又把两扇窗子打开。
这厢房布置简单,墨菊屏风隔开里外间,外间两扇窗,一个靠墙书架,然后就是周琮现在用着的案几,连多余的凳子都没有。
阿厘视线周游,没发现其他可以放食盒的地方,唯一的桌案又被铺满,十七忙着做事的时候,她只得抱着食盒,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怎么跟过来了?”他随手收拾起纷乱的资料发问。
阿厘早就打好了腹稿:“今日是阿厘上岗的头一天,为大人带饭本就是分内之事!”
周琮微微颔首,似乎对她这个理由很认同,他手指修长灵巧,没一会便将东西全整齐码在桌角,空出了一大片桌面。
两指轻点桌面示意她放上来,露出左手拇指上色泽极为浓郁的翡翠扳指,阿厘只当是周琮有戴首饰的习惯,心里默默称赞这个戴着确确实好看极了。
她把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掀开盖子时快速扫视一眼瞧见没有洒了的才放下心来,麻利的在桌面上摆好。
周府的伙房不如侯府的规模大,厨子却要比侯府的好,听青萍说府里的大厨是平京名店长香楼请来的。
今天的午餐是叁荤四素,其中一道素菜是开胃的凉菜,阿厘给他摆在身前,炖的白萝卜牛肉煲则放的稍远,砂盅盖子一打开热气便虚的她手疼,阿厘面上不显,藏在身侧的手指自行攥紧缓解。
“我瞧瞧。”周琮开口道。
阿厘佩服他的眼力,移步到他身侧,依言递上发红的食指给他瞧。
周琮垂眸看的仔细:“未起泡便还好。”又吩咐站在门口处的十七:“你去太医院寻个烫伤膏来。”说罢还安慰她:“上了药就不疼了。”
耳边响起十七的关门声,阿厘看着他,脸登时通红,世子倒像是把她当小孩哄了。
“我自己笨手笨脚的怎能劳大人挂心。”她脸红的像苹果,因为自己让十七晌午顶着日头跑一趟有些愧疚。
“没事。”周琮没用她布菜,自己拿了筷子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阿厘就只有在他碗中银耳汤膳见底的时候才发挥作用添汤。
太医院应该离这里很远,她拿了清茶给周琮漱口一边把碗碟装回食盒一边如此想到,因为周琮吃的不快,进完食十七居然还没回来。
周琮似乎不打算午睡,阿厘刚收拾好便见他重新把桌角的册子抽出一个摊开,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阿厘咬了咬唇,仔细观察周琮的神情并不见气恼伤心之色,犹犹豫豫的要开口,便见他抬了头:“想说什么?”
阿厘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开口道:“奴婢斗胆想问问您,可有余力救出一个名为‘云竹’的侯府婢使……她性情很好的,没做什么坏事,要是太麻烦的话,就请您费费心……”
“若是有损您的自身,便千万不必勉强了。”
周琮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扣过手头的册子道:“除了你说过的那个‘阿义’,今日晨时,安昌侯府全府仆使皆处置完毕。”
未等阿厘消化完这个噩耗,顿了一顿,又看着她道:“北地军报,罗将军率领的右威卫全军覆没,他也在其中。”
阿厘一时反应不过来,沉默了两息。
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时,一刹那双耳嗡鸣,全身麻痹。
她的眼睫抬起又睁开,眼珠快速左右颤动,抖嗓子跟他确认:“您说的……可是周克馑?”
周琮起身,行至她身边,却没太近:“没错。”
“会不会是搞错了?”
“……有右威卫重伤兵士逝世前亲口告知。”
“……尸首呢?”
“将陆续寻回。。”
阿厘看着他开合的嘴唇,鼻腔发堵,低首复抬头,看着他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捏着自己衣裳的衣角,手指头泛白,只有那个方才伤到的那根保持红润。
“哦……”她呆呆地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周琮轻轻拍了拍她的脑后:“没事,哭吧。”
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他的话语,让阿厘仿佛摁了松了劲一般,垂了头放任嘴角向下,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鼻尖和下颏,接连不断的滴在地上,打湿衣襟。
一室寂静,泪珠敲打在地砖上,啪嗒啪嗒,不绝于耳。
良久,越来越难忍住的呜咽才将其盖过。
什么啊,周克馑竟真的死了。
红栌树上啃苹果的那个人居然不在这个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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