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厘到主院时,酝酿许久的夜雨淅淅沥沥落下,她小跑几步,在雨滴大起来之前快步进了主院屋内。
周琮正于案前执笔书写,听见动静抬眼望向门口。
夜光晦暗,庭院幽幽,疏影风动,她手挡额前,弯腰提裙乍现景前,碧衫飘游,皓腕凝霜,倭堕乌发笼罩着一层蒙蒙湿雾。
阿厘随手拂去肩上残雨,两眸清炯向他看来。
更漏点滴,时间静默,紫毫悬空,一滴墨在宣纸上洇开来。
“见过世子。”她见他看着自己,行了个礼,身形规整了不少。
“不必多礼。”周琮置笔,从案前起身。
晚膳置于檀木圆桌之上,有五六盘,思虑她先饥伤胃,是以俱是清淡样式。
周琮落座桌前,示意她过来:“先填填肚子,过两日叫厨子做光乳酿鱼。”
他原来记得自己是爱吃这个的吗,阿厘眼里泛酸,挪步到他身前,郑重给他行了大礼:“多谢世子救命阿厘性命。”
“阿厘愿为世子奴婢,当牛做马以为报。”
周琮垂眸看着她髻上绑的那条红绸:“你我有旧,理应为此,既非奴籍,无须以婢自居。”
“勿同我客气,起来用膳吧。”
阿厘想起来他白日里说的良籍,更觉鼻酸。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背叛”怨恨她,还待她这样好。
其实她就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他向来是行事仅凭自身,不重回报的性子。
现在不是分辩之时,阿厘暗自下了一定要报答他的决心,依言起身坐到他对面。
看着他端正从容的身形,自己也直了直身子。
此间没人伺候,周琮给她斟了杯葡萄汁,阿厘两手接过小口啜饮。
她分明梳着成熟发髻作成熟打扮,神态却还是个小姑娘,喝东西时紫红色的果汁晕染了上唇一圈的边缘,好像长了小胡子。
周琮只是这样看着,方才思虑的郁结都舒展了很多,真是神奇。
他要给她布菜,阿厘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受宠若惊道:“我来罢!应是奴婢给世子布菜才对!”
周琮道:“也可。”将公筷交予她,乖顺地坐着,看她小心翼翼地从各盘菜式中夹取她看着最新鲜的部分放在碟子中,夹肉食时还尽可能地裹了裹汤汁。
“世子您尝尝。”阿厘将小碟子放到他身前,自己回身坐好,一双黑玉圆眼带着隐约的期盼和敦促看着他。
若非应酬,周琮其实晚间不爱用膳,他奉行养生之道,减口少食。此间陪她居多。
他在宫里长大,各类礼仪精通,饮食的规矩融入骨髓,当下细嚼慢咽,显得十分专注。
阿厘见他似乎很喜欢这些菜,升起一股欢喜。
其实很可能是厨子知道世子的口味,做的合他心意,跟她布菜关系不大,不过阿厘向来容易满足,也不爱想太多。
又再接再厉夹这个夹那个。
周琮抬头看向她,有点无奈:“一起吃吧。”
阿厘被他提点才停下,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肚子暗暗咕噜叫了几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双颊霞烘,将碟子放回原位,自己埋头夹菜。
咸甜适中,甘脆爽口,肥而不腻,质嫩鲜香。
太好吃了!
饿了好几顿,现下反应过来当即埋头苦吃,暂时忘了烦恼和担忧。
其实她用餐时并无规矩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野,在侯府时云竹都比她拿得出手,可到了周琮眼中,这全成了生机活力的一部分。
方才十九跟他报告了她这几天如何是过得,偷偷绕道瞧侯府情况,在民宅里做干粮理包袱计划逃跑,狱中行贿狱卒,跟另一个丫鬟抢干草抢吃食……
坚持求生,不屈不挠,怯懦外表下有苇草般的韧性,真是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可还合口?”他早就放下了筷子,只时不时举杯饮一口冰凉酸甜的葡萄汁。
阿厘努力加速咽下口中的菜,赶紧答道:“好吃极了!多谢世子款待!”
太好吃了,在狱里饿肚子的时候她甚至还期待过断头饭,现下报复性进食吃的肚子都圆鼓鼓的了。
周琮勾起唇角,又道:“安昌侯府既无,以后无需再唤我世子。”
阿厘闻言停下咀嚼,抬起眼睫悄悄看过去,他一派沉静,并无伤心之意。
“那……奴婢唤您大人。”阿厘唇上带着油光,小声道。
“也可。你并非我的奴婢,私下你我相称便好。”
“是,奴婢…我知道了。”阿厘放下筷子,两手在桌下握紧,长睫不安地扇动,不敢直视他,咬了咬唇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周琮心有预感:“嗯?”
“世…大人能否帮我留意一下抓起来的仆从中有无名叫‘阿义’的。”
又慌忙补充道:“他于我有恩,所以……”许是晓得自己再提要求有些得寸进尺,阿厘音量越来越小。
“我了解,周克馑走后都是阿义照顾你,我已派人打听过,他上了通缉,至今未有消息。”
周琮平静地接了她的话。
“哦……原来是这样。”阿厘一边为阿义欣喜,一边又为周琮说起周克馑赧然。
她是周克馑的女人,在他死生不明之际,一心满足腹欲,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开口让琮世子帮他。
她似乎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勇气。
阿厘默然垂下头,等侍者端了洗漱茶来后,安静地比照周琮的动作,照猫画虎净了口,两人均没再开口。
北地那么大,她要是寄信的话往哪里寄呢?
若被旁人看见,追查起来会不会连累世子?
若是她去找周克馑呢?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军中应该也知道消息了,他被羁押了怎么救他呢?
阿厘垂首,看着自己簇新的鞋面,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久,阿厘试探地道:“此番未波及到您,真是太好了。”
她是他一眼就能看穿的深浅,纵使难知她这话有几分真意,周琮还是由着她的意愿说下去:“圣上开恩,侥幸得免。”
阿厘又问道:“那侯爷如此…您会难过吗?”
周琮形状漂亮的眼清亮如许,淡淡的看着她,让她觉出一种难言的压迫之感。
她紧张地轻咬下唇,知道自己此番发问已是逾矩,但她实在没别的主意了。
“不知道。”出人意料的,周琮回答了她,似乎是敷衍之语,可阿厘却莫名地觉得这就是他此刻真实的感受。
外边雷声殷殷,竹林霎霎,他起身行到窗前,窗木迸湿,屋檐水珠连绵。
“若是以前,大抵会觉得痛快。”周瑾安为了巴结先皇和秦昇,疏远构陷奚家,冷落母亲,令她心生郁结,不愿求生。
周瑾安也未曾对他尽过为父之责,当年几番瞧见他对周克馑的爱护模样,待自己却如同陌路,何有不恨。
这么多年,不解、不平、不忿有过无数次,可当他心智渐渐成熟,才懂得,父母子女缘分天生而已,强求自扰。
抛开父亲这个身份,周瑾安只是无一处令他敬服的庸人而已。
“如今,不清楚。”
他对他的期待已然所剩无几,对他承受报应也没多少快感。
可得知他临刑想见一面,却还是在意的。
外头夜雨有声,周琮临窗而立,任心绪发散。
阿厘后话藏在喉中,张了张嘴,难以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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