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哈。”顾时妈心怀歉疚,向简安道歉。
她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在附近开了好几年,装修老旧,墙纸也褪去了颜色。简安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顾妈身上。她眼神黏稠,贪婪地在她儿子身上流连,顾时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摆在她面前的蛋糕。
顾时妈的出现,及时制止了顾时外公做出更加过激的举动。虽然顾时妈要带走顾时和简安时,顾时外公仍然在骂,不过顾时妈劝说了几句,顾时外公铁青着脸,没有再骂下去。顾时外婆看到顾时妈,松了口气。看着顾时妈要带走顾时,她站在丈夫身后,得到解救似的点了点头。
离开时,顾时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想再看看他的外公外婆。外婆推着外公的身体,正在说什么,应当是劝说外公别太生气的话。他不止看到往楼道里走的外公外婆,他还看到了表弟——
他牵着外公的手,偷偷回头看,看到顾时也眷恋的眼神,咧开嘴,做了个鬼脸,是在得意地炫耀自己得逞——
顾时再也不能,也没有资格,和他争抢长辈们的宠爱了。
对那家人来说,从今往后,他永远都是也只能是——外人。
他看到表弟那个眼神,心里一痛。
这一天,他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彻底颠覆了他自己的小世界。
顾时妈来到咖啡馆,给他点了她记忆中他爱吃的蛋糕,他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他已经不爱吃那种蛋糕了。
真是奇怪,不过才一年,自父母离婚后,他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也想过再见到母亲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以为他和母亲还会像从前那样亲密。可是那一次的见面,母亲就坐在他的面前,见到他表情比从前更慈爱,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生疏——母亲对他的了解还停留在一年前。
顾时妈问起他的近况,顾时有很多想说的话,父母离婚后他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从前他再顽皮,也有母亲帮他挡在父亲面前。自从母亲离开,再没有人在他和父亲之间做缓冲。他和父亲的那个家里有很多人,有负责照顾他的保姆,有专门负责他们一日三餐的厨师,也有料理花园的园丁,帮助父亲管理整个家的管家……家里有很多人,可是照顾他也不过是他们的“工作”,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待他很客气,说话很有礼貌,可当家里没有母亲的身影,他才发现那些人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母亲离开家以后,家里的气氛沉重很多,在那个家里的所有人,包括他,都是神经紧绷,有一次他偷偷听到保姆和她家里打电话,保姆诉说工作的苦闷,手机对面传来保姆孩子的鼓励声,还有大声诉说对母亲的爱意,他恍然惊觉,他在羡慕、嫉妒,可是那是他曾经拥有过的,只是后来失去了……
那一年,因为父母离异,他步入青春期,心情起起伏伏,成绩也受到影响,跌落好几个名次。他受到父亲的指责,他想解释,说自己因为父母离婚的事心烦意乱,可是他的父亲却说——
“我和你妈妈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只要管好自己,不要去管那些闲事。”
原来,父母亲感情失和,离婚,这些都是他不该关心的“闲事”吗?
父亲不体谅他,觉得他不过是在找借口,这时候又不忘搬出他远在大洋彼岸的哥哥,他的哥哥在国外考入名校,成绩优异,也拿到了奖学金。顾时不会忘记父亲那时候的眼神,那时候的父亲看着他,毫不掩饰心中的失望,像在看一个垃圾。
他胸口沉闷,难以呼吸。
心里藏着许多话,他想要找人诉说,第一时间想到的,想要依赖的人是父亲。可是父亲不理解,他甚至没有试着去理解他的儿子。父亲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受到父母离婚这件事的影响,在他看来,“母亲”这一角色,这个角色所代表的意义完全可以通过雇佣不同的人来分解分摊,家庭教师、保姆等,父亲的房子里有许多人,担当不同的职位负责维持他们生活的运转,一切都井井有条,“母亲”的作用和地位分明可有可无。而他怎么会受到影响呢?
父亲没有直接把斥责的话说出口,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提到了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小时候也经历过父母离婚,可是他的哥哥像是没有受到影响,成绩从小优异到大,到了国外,也没有父母的照顾,自己一个人就能在外面生活,也考上了出名的大学,还拿到了奖学金。顾时记得那时候父亲的眼神,那里充满了失望,他没有将质问问出口,但父亲一遍一遍提到他的哥哥,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为什么他的哥哥可以,他却不可以?
他不敢再说出口,尤其是他的生活里的确生活着那样一位人物。他不是别人家的小孩,他是真切存在的人,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差距不应该太远,何况他的生活条件比哥哥那时候好上太多,哥哥小的时候,他们的父亲还不是很富裕,而他几乎是在经济优越和父母宠爱的生活中长大的。
他不是没有想过将心中的苦闷在私底下向哥哥倾诉,可是他的哥哥待他很是疏远;他也曾向学校里的同学和认识的伙伴倾诉,可是他们都觉得他是无病呻吟。他们那个圈子,父母失和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父母”的角色对他们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他们也就不能理解他到底为什么那么痛苦。他只好藏起那些苦楚,只敢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偷偷思念母亲。想念母亲的话说多了,父亲都有些不耐烦,屡次告诫他应该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上。于是他更不敢倾诉。
他很想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母亲,可是话到了嘴边,他神色黯然地低了头。或许他不应该说了,要是说了,显得他像是没有长大的小孩子。从前他以为长大应当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那一天他发现,长大或许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如果可以,他不想长大了。要是他没有长大的话,会不会父母就不会分开了呢?
他吃着蛋糕,一口一口,以吃蛋糕的动作来应付母亲的询问。可是那块蛋糕太小了,他很快就吃完了,只好放下勺子,手掌握紧膝盖,要说的话盘桓在嘴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犹豫。他的母亲体谅地笑了,准备先将注意力转移到简安身上。
“妈妈……”他开口了,“对不起,”他露出愧疚的神色,“这么久没来看您……”
他想解释他很久没有和母亲见面的原因,那话到了嘴边,他又说不出口。
顾时妈似能看懂顾时没有道出口的原因,:“没关系,我懂,小时,我都懂。”
“那妈妈,”顾时怯生生地说,“你会怪我吗?”
“傻孩子,”顾时妈安慰道,“妈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那妈妈……”他怯怯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问题在心里纠结许久,还是问了出来,“妈妈,您……是不是您……不要我的?”
那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个问题不停萦绕在心,他在许多夜里都会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里面他落到一个湖里,拼命呼救,母亲就站在岸边,可是母亲眼神冰冷,看着他在水里挣扎无动于衷,也不来救他。父亲是那么说的,说是母亲放弃了他,他是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他疑惑过,最初和母亲的几次见面都想要问出那个问题,可他不敢问,怕得到的是那个父亲早就告诉他的答案。
那一次的见面,他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坐在对面的顾时妈脸色一变,语气变得不善:“是不是你爸和你这么说的?”
“是他说,是我不要你的?!”
母亲一下就猜了出来,顾时本能想点头,连忙按捺住冲动,母亲一下就猜了出来,顾时刚想点头,却赶紧按捺住,“不,不是的……爸爸,爸爸他……”他语无伦次,想要找话为父亲辩解。
“我操他妈!”顾时妈没忍住,爆出句粗口。顾时第一次听到母亲爆粗,涨红了脸。简安惊讶地张嘴,飞快转过头,当作没有听见。
顾时妈也红了脸,她本不想在孩子面前爆粗口,也是一时忍不住,咳嗽两声,当作清嗓。她捧着杯子,端详儿子的脸,他比过去高了许多,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超过她,不过哪天再见面,可能他就要高过自己了。
要回答顾时那个问题,她多少有些艰难,可是这个问题她不得不答。
“小时,”她尽全力给出一个微笑,“哪里会有做妈妈的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她低下头,不敢看顾时的眼睛,“你得姓顾啊。”
“你只有姓顾,你才能上很好的学校,接受很好的教育,过很好的生活,以后,还可以去国外留学……”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现出软弱,可是当她承认自己的无能,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这一切都是妈妈不能给你的。很抱歉啊,妈妈这么无能……”
她不想要放手,可是“现实”逼她放手。
顾时张开嘴,有一句话冲到嘴边,假如,要是他现在说,他想跟着母亲生活呢?
他想说,他可以跟母亲走,哪怕不要她那些口中优越的生活也没有关系,他想跟着母亲,而不是在另一个人身边活得战战兢兢,连对母亲的思念都要学会藏在心里。
他就要说出口,可有个声音跑了出来,质疑他的决定。
如果……如果和母亲生活会怎样呢?他脑海里闪过今天遭遇的一幕幕,公交车上那股刺鼻的油烟味夹杂着咸腥味,令人作呕,还有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面上带着疲惫憔悴的人们。
如果跟从母亲生活,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面对的就是那样的生活呢?
他本能地生出一股反感,他讨厌混在那群人中间,呼吸浓浊的味道,脸上带着疲色。在这之前,他所见到的世界是干干净净的,而不是一团让人摆不脱的浑浊。
他未见过那样的世界。在那以前,“金钱”是什么?他对“金钱”并没有具体的概念。“金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串串他看不到的数字。而从那天起,“金钱”在他的世界里拥有了更具象的概念。“金钱”可以是给公交车的公交车钱,也可以供他每日出入的豪华轿车;它是保姆待的世界,是母亲待的世界,是简安待的世界,也是他待的世界,它像是一条清晰的界线,划分在他和她们之间,那些界线明确地告知他,他生活的世界与她们截然不同。而倘若……他想冲进她们的世界,想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则需要承担沉重的代价。
他看到它高高在上地质问他:他是否承受得起那样的代价呢?
他不知道。
如果……如果……
他感到一阵后怕。
等他明白过来那股后怕的缘由,他感到对母亲的愧疚。
那股愧疚像是在说:他,背叛了他的母亲。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